首頁 > 金環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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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頁

 

  唉,怎麼不早說。

  「才十六歲多一點。」

  我不響。

  師傅在那一頭歎口氣。

  「壞細胞已散播得很厲害。」

  「我會叫她入院。」

  「交給你了。」

  「是。」

  一個只有十六歲半的少女。

  我頹然跌在椅子裡。

  幾時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讀醫,見習時走進電療室,看到輪候的病人,便有種人間煉獄的感覺。一介介排隊坐在長木凳上,臉容蒼白,魂不附體,穿著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納粹集中營之犯人,任由宰割,一點尊嚴都沒有了。有些撇開布袍,胸前的大十字傷口足有整個上身那麼大,不知開過什麼刀,破開整個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頭髮都掉光了,目光呆滯,等著萎靡……

  原以為麻木了。

  今日聽見十六歲少女患乳癌,心頭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還十分脆弱。

  與喬女士商議半晌,她的愁慮略減,轉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喬女士會送女兒入院。

  我跑到「牛與熊」喝悶酒。

  心情不好的時候,喝基尼斯都會醉。

  讀書的時候也喜往吧,高談闊論,怎麼樣救國救民,結果十數個寒暑之後,發覺命運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請告訴我,為什麼少女要受磨難?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為什麼她母親瀕臨崩潰。

  年紀雖小,已是個美人,直頭髮,鵝蛋臉,完全沒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電影與小說中那種患絕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沒有鬱鬱寡歡。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麼病,但仍然活潑調皮。

  有兩個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麼年輕,不知愁苦。第二,她太過懂事,怕父母擔心,所以故意不露出來。

  很快證明她是第二類,不不,應是混合種。

  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馬上收斂笑容。

  她問我:「醫生,我會不會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麼回答。

  過很久,我側頭避開她審判似的目光,說:「每個人都最後會死。」

  「我會很快死是不是?」

  「胡說。」

  她微笑,「我母親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緊張。」

  她抬起頭,春著天空,眼睛黑寶石似閃爍,然後同我說:「醫生,但是我還未戀愛過呢。」

  我很覺震湯。

  這是充滿靈魂的一個問題。

  她沒有說她不曾享受過,亦不埋怨沒有時間發展事業,每個少女都嚮往戀愛吧,亦是每個少女的權利。

  然而她被剝奪了這種資格。

  經過診斷,她的左乳必須被割除。

  喬女士大聲質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的女兒!」

  他們每每問醫生,醫生只得無語問蒼天。

  小珊的皮膚是薔薇色的,身裁發育很好,上帝創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問:「手術後怎麼樣?」

  我假裝沒聽懂:「繼續接受電療。」

  「不,身型會怎麼樣?」

  「劉姑娘會告訴你。」

  她把事實告訴她,再堅強,她也哭了。

  在那時開始,我們正式成為朋友。

  小珊不敢對母親說的話,都向我傾訴。她怕嚇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親一直沒有同父親結婚,」她說:「父親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離婚,是以我跟母親姓。他有錢,很肯照顧我們,但只有限度的愛我們,因此叫我們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兩語,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來。

  換句話說,她童年也不見得過得很愉快。

  喬女士個性衝動,看得出脾氣不大好,做她的女兒,要懂得遷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點點頭,有目共睹,她的確長得好。

  「原本以為可以憑外型闖出一條路來,現在不行。」

  我詫異於她的成熟。

  「父親在這一兩年間見我出落得不錯!已經頗對我另眼相看,許多哥哥慣去的場合,也帶我亮相,這次病,真正前功盡廢。」

  我不出聲,心如刀割。

  「不過,」她又振作起來,「我想你會治好我,是不是?」

  她於三日後動手術。

  自手術室出來,稍微恢復,便要求見我。

  於同一日,我見到她父親。

  他是個英俊的中年人,打扮無瑕可擊,坐在小珊床前,臉容悲切。

  不過這悲傷也是正常的悲傷,他不會像喬女士般,願意以身相替。

  父親與母親是不一樣的。

  他向我點點頭,我不知他姓什麼,無以相稱。

  小珊很蒼白,不住的答應她父親:「我三兩個月就好了,恢復後你要記得送我出去讀書。」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辭,叫女兒好好休養。

  司機在門口等地,又有下一檔的約會,要辦的事太多!都那麼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說:「我會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順著地的意思說:「一定。」緊緊握著她的手。

  (美麗的水仙花

  我們流淚因見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陽,

  尚未到達到中午)

  我是醫生,我為她做手術,我知道她無法達到中午。

  晚上,與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聽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語。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對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歲,只經他們願意,但十六歲……太不幸。」

  「有多壞?」

  「很壞,」我說:「細胞剛成長就轉壞,來勢洶洶,我們懷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內心的苦悶都交待出來。

  「你怎麼告訴她母親?」

  「我最痛恨工作的這一部分。」

  「讓劉姑娘做吧。」

  「劉姑娘說她也受夠了。」

  「兩度手術之後她會不會活下來?」

  「不知道,我憎厭我的職業,醫永遠醫不好的病,為什麼我不能醫傷風鼻塞?」

  「那剛剛亦是醫不好的病,」朋友說:「對不起。」

  「落後,人類科技落後!」我詛咒。

  「有時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發現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軟,身體健康,經濟穩定,真覺幸福,活著真是好,別想太多了,人類已經夠努力,我們已會得治許多病,試想想,早幾十年,肺病霍亂痢疾破傷風傷寒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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