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不怕人家在背後也這麼說你?"
表姐頑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撇一撇嘴," 怕什麼!我有丈夫,她們沒有。"
我笑。
有丈夫不稀奇,丈夫是個人才就不容易,表姐夫就是社會公認的人才。
雖然如此,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鉅大的。雖不會打算盤,當然認為娶了她日子與精神都會更愉快才娶她。
世事原是很悲哀的。
我拉拉衣襟離開現場。
出到門外發覺肚子餓。
適才的菜式奇劣, 一盤漿糊湯一塊鐵板似的牛排,實在吃不消。
我聞到一陣香味。
原來附近有小食檔,大喜過望,身不由主的走過去,—見有空位,便一屁股坐下來。
我叫了豬紅粥,見有牛利酥,不甘示弱,再添兩件,據案大嚼起來。
露天小食檔的老闆恁地好情趣,在就近處掛著一隻小無線電,在播放情歌。
我悠然,總算離開一班庸脂俗粉,慾海怨婦。
剛想結賬,抬起頭,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個女郎,全身披掛,穿著露背晚服,在吃豬陽粉,凳子上還放著閃閃生光的銀色晚裝手袋,幸虧她穿的是短裙,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辦好呢。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怕她怪罪,誰知她向我眨眨眼。
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廿五六歲,還成熟,但不滄桑。
不知是誰說的,很多人誤會成熟女性是媽媽型女人,不,姐姐型已經夠了,比我略大一兩歲才有情趣,太老就不必。
我連她那筆賬也一併付過,一共廿六塊半。
她向我道謝。
我問:"你也從金禧舞會逃出來?"
" 累死兼夾餓死。" 她說。
我鬆一口氣,這才像是人說的話。
"你的伴呢?" 我問。
她說,"還在裡頭,你的伴呢?"
" 我沒有帶伴。"
" 很聰明,看到誰挑誰。"
" 我可沒看到你。" 這句並不是調戲話。
她不出聲,眼睛裡全是調皮。
過一會兒她說;"怕是花多眼亂。"
" 有花嗎?"我忍不住刻薄幾句,"像以前的工展會,陳列著陳年舊貨。"
"也有出色的,沒看見那位古典美人?一襲旗袍多麼動人,年紀那麼大還那麼可觀,真難得。"
嘩女人讚女人,什麼樣的胸襟。
我頓時刮目相看。
"還有什麼出色的人?"
她側起頭想一想。
"還有你。" 我說,真的,怎麼剛才沒看見她。
她笑笑,不語。
" 來,去走走,有些兒風。"
我們踱到海邊去,她很大方,並沒有扭捏,既然大家都在舞會裡憋得慌,不如出來走走。
"一會兒你還得回去?"我問。
"嗯,你呢?"
"我不回去了,但我可以送你。"
她點點頭。
"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我說。
她笑笑,"乏善可陳。"
" 你同朋友來?"
"不,同未婚夫。"
"啊?誰?"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
"丹尼斯周。"
他,我心想。可以算是現在人稱的「公子」,家裡頭有幾個錢。我打量她幾眼,這麼清秀的女孩子,也拜倒錢眼底下。
我隨即笑自己。不解酸葡萄,有錢也不一定有罪。
" 什麼時候結婚?"
"不知道。" 她很坦白。
"怎麼會?" 我訝異。
" 要等老人家點頭。"
我就不言語了。沒有不要付出代價的事,嫁人富家的過程是很複雜的,即使成功也不一定滿載而歸,有人嫁了七八年,賠了夫人又折兵,結果知難而退,什麼也撈不到。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輕輕說," 總要博一搏。"
太好強好勝了。
"我沒有什麼損失,原是他公司裡的職員。"
" 哦。"
她尷尬,"不會看我不起吧!"
我只是詫異她對我這麼坦白。
" 我也常受良知責備,今天實在憋不住,見到一個外表可靠的陌生人就傾吐心事。"
"可以不說就不要說話,這個世界真細小,小心又狡猾,難保不一下子傳到當事人的耳朵裡去。"
"是。"
我微笑。
碼頭的風很涼,黑衣被吹往身後,她美麗的身段一覽無遺。
真可惜。
已經決定做金絲雀了。
但說不定也是她的最佳出路,倘若沒有太大的天份,早早嫁人未嘗不是理想的歸宿。
人各有志。
她說:"他家人不喜歡我呢!"
" 他們喜歡誰?"
" 至少要有名氣,歌星明星都可以。"
一般暴發戶都時尚這樣,風氣使然。
" 那還不容易,隨便參加一個選美會好了,相信你還沒有超齡,以你的條件並不困難。"
她像一個孩子,幼稚得並不討厭。這類型的女子出來閱歷多了,多數變得更可愛爽朗,所以我說可惜。
我與她在長堤上散步。
看看表,才十二點,還有一小時才散會。
我問,"他會不會找你?"
"不會的。"
"我看你還是回去的好。"
怎麼不找?他自己用不著,也斷然不能叫人揀了便宜去。" 來,我送你回去。"
她無可奈何。
我禮貌的送她回現場。
她走到未婚夫身邊,輕輕向我擺擺手。
我向他頷首。
真得祝福她,讓她如願以償。
我再一次轉身離開,到停車場取車子。
走近車子,只見車內有人。我嚇一跳,退後兩步,看清楚車牌。
咦,明明是我的車子。
是誰?
我拉開車門," 你是怎麼進來的?"
是一個女人,眼睛哭得紅腫,伏在駕駛盤上,身上也穿著晚禮服。
這些女人都是舞會的逃兵還是怎麼的,一個個都穿金戴銀,然而還不快樂,跑了出來瘋瘋顛顛的。
她見是車主,連忙擦擦眼淚," 你的車子沒鎖門,我便進來坐著。"
"小姐請你下事。" 我竟忘了鎖門,太冒失了。
"開我去兜兜巴。" 她說。
"小姐,你又不認識我,我可能是雨夜殺手。"
"我反正不想活了。" 她嗚咽。
一時間我也看不清楚她是美女泊是醜女。
我說,"下車吧,不然的話,我去叫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