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五月與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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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周的妻子年紀與他差不多,我看過照片,她很高貴很漂亮。她順利地答允周,他們兩個將會離異,這使我興奮莫名。

  周問:「你願意見見我的女兒?」

  「當然。」我說:「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只怕失去你。」

  他的女兒自蘇黎世飛來倫敦,作為她母親的代表。她叫依芙蓮,一個美麗的少婦,廿四五年紀。

  她很客氣。「你就是小寶?」她伸手與我握,一點恨意敵意也沒有,真是大方。洋派的人都該如此。

  她住在酒店裡。

  依芙蓮很平靜的跟周說:「小毛會叫爺爺了,一天到晚走來走去,要找爺爺。」

  我不明白,「誰?」我忍不住問:「誰是小毛?」

  依芙蓮似笑非笑:「我的孩子,你說他是叫誰爺爺?」

  我指著周:「你?」不知怎麼,我笑了起來,我從沒想過,周居然是個祖父。

  依芙蓮說:「有什麼稀奇?他的大孫子都十一歲了,明年念中學。」

  我止住笑,有點淒涼,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比我大三十多歲。為什麼我沒早出生廿年,為什麼周沒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這些紛爭。

  依芙蓮隔三日搬來與我們同住,談話的機會漸漸更多,我相當的喜歡她,因為她也欣賞我。

  像:「我以為你很幼稚,但你並不是。」

  「你很美,十年後你會更美。但十年後……再美還有什麼意思呢?哈哈哈,廢話,說什麼風度修養學問儀態品味,青春永遠是青春。」

  我們成為很好的伴,周覺得很奇怪,但是他沒有反對我們接近。依芙蓮說了一些她母親的事,周的妻子實在是很罕有的賢妻。

  我說:「我很抱歉,但是我們是相愛的,我們無法做到不傷害人,請你原諒。」

  依芙蓮點點頭,「我明白,人為了維護自己不受傷害,輕而易舉傷害了別人。」

  我很感動,她真是個明白人。

  我說:「謝謝你,依芙蓮,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依芙蓮笑一笑,過一會兒她問:「你有沒有想到,十年後會怎麼樣?」

  「十年後?」我瞪著眼,「十年後怎麼樣?我不明白。」

  「他已經五十二歲了。」依芙蓮低聲說。

  「那麼十年後他六十二。」我說。

  「你多少歲?」她問:「十年之後你什麼年紀?」

  「廿八。」我皺上眉頭。

  「再過十年呢?」她問。

  我明白了。

  「他會死的,你知道。」依芙蓮冷靜地。

  「你黑心!」我喝道。

  「這是事實,不管你接受與否,他已是一個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蓮與他們一模一樣,也是來做說客的。

  一個兩個、三個,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們恐怕是有道理的,社會……言論,我已經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持著我倔強下去。

  一個下午,克裡斯多弗來看我。

  我有點歡欣,雖然我們之間不愉快,但多日不見,早已丟在腦後,悶在屋子裡,一個朋友也沒有,我歡迎他的來臨。

  「嗨,克裡斯,你好。」我說:「快進來吃杯茶。」

  「好。他說:「你怎麼停學了?」

  「前一陣子……患病。」我說。

  「患病也不用退學,請假不就可以?」他說:「多可惜,一年同學——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會回家去,所以趕緊抽空與你聯絡。」

  「回家?回什麼地方?」我黯然問。

  「回香港。」他說:「怎麼?你愛上倫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顧,一切都要我自己應付。這個世界又冷又硬,實在讓我吃不消,我連躲起來痛哭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其他的。

  「克裡斯多弗,」我唏噓地說:「生活不是我們能想像的。」

  「怎麼了?」克裡斯多弗問:「小寶,你怎麼變得這麼老氣橫秋?發生了什麼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興興的。」

  我變了,是的,忽然之間我長大這麼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場所。我是不是有點悔意呢?

  依芙蓮還是很友善,她帶了許多照相部子來,不斷的給我看——

  「父母親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結婚紀念的照片,這是三十週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視著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輕,風度翩翩。那個時候他生活中沒有我,我也沒有他。

  「你與我爹爹是怎麼開始的?」她問。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我們兩個都寂寞。」

  「不不,父親並不寂寞,」依芙蓮說:「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蘇黎世,他有半年的時間留在倫敦,不是嗎?」我說:「你想想,如果他與家人快樂,他為什麼要獨個兒住倫敦?」

  「他在這裡做生意。依芙蓮說:「你是知道的。」她繼而聳聳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見到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都會動心。」

  我轉過身子,過很久,我問:「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為什麼單單選中我?」

  「因為你與他同住。」

  「我們有感情。」我握緊拳頭。

  「但這是什麼樣的感情?」依芙蓮低嚷:「我們對養在家中的寵物也有感情,問題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嗎?我母親說你是瘋了,以十八歲的青春來陪葬。」

  我站起來,「我是不是應該讓他們兩個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當然是。」依芙蓮臉不改容。

  我哀傷起來,「對不起,依芙蓮,我沒有惡意。」

  「我明白,你是一個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這次談話之後,當夜克裡斯多弗打電話來約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說:「這才像樣,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裡說。但我與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決定。我真的愛周仲年?是,現在是。但是三年之後呢?五年?十年?他又會不會忍受成熟的我?他拋棄了妻子、兒女、孫兒來遷就我,受到傷害的人太多。我不應該這麼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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