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五月與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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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頁

 

  我笑。

  燠熱的天氣,風啪啪地吹上來,不能說不寂寞。無目的地戀愛與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這樣的慰藉。

  「你一個人睡覺嗎?」他問我。

  「米勒先生,我們並不熟稔呢。」我說:「你不覺得問這種問題太過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愛人。」他看著我。

  我笑,「如果你愛我愛得夠深,你不會介意。」

  「是的,的確是。上帝,你並不容易呢,你很難。」

  「我也做過容易人,對某些我重視的人。」我歎息。

  淺水灣很美。永遠。影樹又開花了,紅了一頂,美得淒涼。蟬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蟬的英文叫什麼,一直想了很久,卻毫無印象。

  我叫牛奶紅茶,他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偶而有一陣風,傳來沙灘上男女嬉笑的聲音,太陽白而溫暖,額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傷心。」嘉汶說:「以前與男朋友來過這裡?」

  「香港那麼小,如果慣於觸景傷情,那就不活了」我說:「不,不是因為男人。」

  他逗我說話:「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顧自喝著茶,非常放縱地叫了甜點,隨便發胖到什麼地步。

  他自顧自說著他的故事。

  蘇格蘭出世。自幼在倫敦長大,念大眾傳播。考進BBC。被派到東方。戀愛過,訂婚,又解除婚約。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來,像催眠似的。

  我對他笑笑。我們很像在談戀愛。

  付了賬我們到沙灘上坐著,忽然變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麼分別?我們很愉快。

  天氣熱,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後悔出來這一次。

  他說:「叫我為你留下來,我會的,說,快說。」

  「我不會。」我說:「免得將來你賴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這裡如何生活?」

  「我會設法的。」他說:「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國女子。」

  「不是國籍的問題,我與你有流通。」他說。

  「哈哈哈!」我笑,「我們才認識三天。」

  「不是時間,是投機。」他改正我。

  「我否認與你投機。」

  「你怕戀愛?」他問。

  「我並沒有在戀愛。上帝!你的話真多,看這沙灘多麼美麗,為什麼不看風景?」

  我把臉向著人群。女孩子穿著比堅尼,男孩子們向她們討好。被追求永遠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問。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們開車兜上山頂,來。」

  他聳聳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來。還是拉住我的手。

  我們順彎路上山。

  他說:「我可以學,我明天便可以告訴你白流蘇是什麼人。」

  我笑笑。有這種必要嗎?

  「你會後悔的,心腸這麼硬,你會後悔的。」他笑著詛咒我。

  我們到了山頂,沿著那條小路走,走不到一羋,斜陽西下了。我們沒走經那條路。嘉汶米勒彷彿很高興,走到花店買一大束花送我。

  「會謝掉的。」我接過說。

  他忽然扯過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來。「瘋子!」

  「恨你老掃興。」他說。

  我們把車開回去的時候開了冷氣,我已累得說不出話來。我需要一個冷水浴。

  「不要離開我。」他把頭枕在我肩上,像個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臉,換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說:「放心,我不會非禮你,回了家你就不見了,再也不出來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搖頭,「我不會到別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說。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說:「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國家地理雜誌。他睡著了。他的鬍鬚開始長出來。下巴是青色的。

  我坐著正涼快,老闆的女秘書打電話來罵。

  我說:「噓!我的情人在睡覺,別太大聲。」

  他醒了,轉頭看著我。

  我問:「有沒有做夢?」

  「別離開我。」他說:「跟我回英國,你既然可以在倫敦念四年書,就可以嫁英國人。」

  「為什麼選我。」我問,「為什麼?」

  「太難解釋了。」他說:「你坐在怡東大堂那裡賭氣的時候我就說:「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

  「誇張。」我笑:「要喝杯什麼?」

  「我們出去吃飯。」他拉住我:「夜未央。」

  「你要不要洗臉?」我問。

  他掏起水胡亂洗一把,用毛巾擦一擦。

  我送給他冰淇淋蘇打,他坐下來喝。

  「我的家有三間房間,圖畫室很大,有天窗頂光,你會喜歡的。在伊令。我開一部開蓬的紅色福士。」他停了一停,「你穿著的裙子很美——我能吻你嗎?」

  我說:「飯店要關門了。」

  我們去嘉蒂斯吃了頓晚飯,很豐富。我不肯陪他吃中菜。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倆人都很有歉意。他不會為我留下,我不會為他去英國,不必欺騙對方,沒有可能。以後我們一輩子也見不了面。所以他把好聽的話在一夜間都說盡了。

  時代進步,人們的要求不一樣,誰也不肯花三兩年來戀愛,縮成一日是可以的,插曲中的插曲。將黎明時我們在尖沙咀閒遊,公共汽車已開始發動。

  他離去的時候近了。在早上七點半的時候,我幾乎愛上了他。

  我送他回怡東,與他喝咖啡。有點露滴牡丹開的惆悵。

  我們沉默很久,他吻我的唇。

  「你會寫信給我?」他問。

  我搖搖頭。

  「我明白。」他點頭:「我還是感激你的。」

  「再見,我要回去睡覺。」我拍拍他的手背。

  「謝謝你。」他說:「我送你上車。」

  「再見吾愛。」我笑說:「我們在一起很快樂,從來沒有吵過架,是不是?」

  他點頭。我們吻別。他會記得我,會,直到八十歲,他會記得有這麼一次,在東方,他戀愛過一天。

  離婚之後

  美莉跟丈夫吵架,捲了鋪蓋,到我家來住。

  她說要離婚,問我有沒有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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