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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頭看她,她並不在乎我的沉默,仍在微笑,目光又在數千哩外了,她在想什麼?

  她一定是在想心事,昨夜她獨自走出酒吧,我以為她在等街車,她就是這個表情。她想什麼?很久以前的一個愛人?大概是的,一個愛人,不是嫖客,嫖客都是一樣的,年輕年老有什麼分別?她不在乎做我這一筆生意,到底是她嫖了我,還是我嫖了她?還弄不清楚呢。

  至少我昨夜不寂寞,昨夜不,我還好要求些什麼?

  於是我按熄了煙,我說:「下午三點了。」

  她說:「我該走了。」

  她收斂了微笑,起身找衣服。完美的身材。

  那條裙子圍在一角,縐而且髒,昨夜下雨,是不能再穿了,她看了看,沒有作聲。那是條好裙子。

  我馬上打電話去妹妹房間,「妹妹,找一件十號的裙子,淺蘭色的,是,不要管為什麼,料子薄一點,馬上送過來。」

  妹妹大罵了三分鐘,說我吵醒她,結果還是三分鐘內送了過來,敲門,說擱在門口。

  我起床洗澡。

  等我出來,她已經穿上了妹妹的裙子,我呆呆的看著她,窗廉拉開了,化妝洗光了,還是一樣的美。

  我歎一口氣,「我送你回去。」

  「我已經叫了車子。」

  「我送你回去。」

  「我已經叫了車子。」

  我光火了,「你聽著,你這女人!我送你回去!否則你別想踏出這房間,我把你宰了不相信就得填命!媽的!你跟別的男人躺完叫車子回去,是你的事,跟我睡了,就得讓我送回去!」

  她不說什麼,坐在床沿。

  我穿衣服。

  等我穿完衣服,她還是那個姿勢,坐在床沿。

  我蹲下來看她,她的臉永遠看不出喜怒哀樂,她沒有生氣,她的氣沒有露在臉上就是了。

  她開口說:「你是個漂亮的孩子。」

  「謝謝你。」

  我抱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胸前。

  然後她說:「我得走了,我還有個約會。"

  我點點頭,拉好了襯衫,與她下樓。

  司機開出了我慣駛的林寶基尼愛斯百達,我開門讓她上車,她說了個地址,是假的?是真的?

  到了那裡,她下車,走了,沒說再見,我忍不住叫她:「玫瑰!"她沒有應,沒有回頭,這真是她的名字嗎?玫瑰?像她那種女人,是不應回頭的。

  後來我回去了,隔了十天才走的,她沒有來找我,也沒有把我塞在她皮包裡的錢還回我。正常的舉止,這畢竟是生活,不是做戲。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曾經某夜,她令我很舒服。

  不稱意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小平天天說:「人生在世不稱意」,說說也是,她在這裡唸書三年,那學費零用與生活費用,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儲蓄,假期與週末也得去做工,苦是苦得說不出,她說這是活該。她家中沒有經濟支持她,精神支持也沒有,把她當作死在外頭也算了,偏偏她母親三日兩頭的來信嚕嗦她,又說她父親這個那個,又要她趕快回去養家過活。

  小平說:「真就快逼出肺病來了。」

  偏偏這時候,她的男朋友又跑了。

  小平悶得連苦也不訴,說不出的苦,她到了我的房間,就把閒書拿起來,躺在我的床上看,看累了睡,睡醒了看。我見她暫時是無心向學了,反正離考試還有一段日子,就勸她去散心。

  「哪裡去散心去?」她問我。

  我笑,「你不是說人生在世不稱意嗎?咱們索性散發弄扁舟去吧。」

  她抬頭想了想,「本來我也想去走走地方,去巴黎嗎,那是春風得意的人去的,真學你說,我們去劍橋如何?那裡真有扁舟,可惜你我頭髮不夠長,散不開來而已。」

  我們商量好了,決定去三天,如果玩得高興,再多留幾天。我與她收拾了一隻小皮箱,兩個人鎖了宿舍門,上火車去矣。沒有男朋友也有這個好處,愛走就走,沒有留戀,反正什麼地方都一樣。

  在火車裡,小平默默無言。一下子她又睡著了,我看這窗外的景色,郊外是一色的綠,看久了也很悶。果然人生沒有什麼得意的事,可是能夠這樣無端端跑到劍橋去一次,也不容易呢。

  我買了咖啡與小平喝著,小平說:「到了劍橋,如果天氣不好,怎麼辦?」

  「也照樣上船,」我說:「下雨有下雨的好處,淋死了乾脆不用活了,豈不是更好?煙雨濛濛,你我坐一葉扁舟,比大太陽下更美。」

  小平問:「你又有什麼不得意?」

  「不該多念幾年書。」我說:「這是我平生最不得意處。」

  她微笑。

  到了劍橋,我們倆找到了小旅館,不管三七廿一,睡了再說。睡覺睡慣了,會上癮的,跟喝醉酒一樣,不知身在何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們睡了一個下午,買了點吃的填肚子,在河邊散步,著地形。我們兩人都不會撐那種長而狹的船,可是小平明天要試那種,我勸她租只普通船划劃也算了,不要太風流,可是小平不依。

  偏又不巧,天下起微雨來。

  這時是我們的復活節假期,剛巧是春天,老實說,這種雨根本不討厭,真細得像絲一樣,連雨衣也不需要,一頂帽子也就夠了。劍橋在雨下永遠是美麗的。

  我們躲在一棵柳樹下,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摸著,她說:「真是歡情薄!怎麼真下雨了?」我轉頭向她笑了一笑,她心情不好,當然一切都不美,我不好怪她。她自己也發覺了,嘲弄的說:「看我這個人,有你這樣的朋友,還嚕嚕嗦嗦,沒完沒了,太不應一該了。」我淡淡的說:「我又沒有為你做什麼,聽你發幾句牢騷,也是應該的,你看這雨,真是十二分浪漫。」

  小平點點頭,苦笑。我們靠在樹幹上,大家都有話說不出來。春天還是很清涼的。

  就在這個時候,窄窄的河面忽然撐出一隻蝴蝶舟,撐船的人還是一個女孩子呢。我與小平都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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