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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頁

 

  「我是最自我中心的,我看不開。」她說。

  「過一陣子就好了。」我說:「肚子餓了沒有?」

  「咦,那隻小舟呢?」小平問。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已經把船駛走了。

  也許我們兩個的聲音還不夠低。

  吃午飯的時候,小平說:「沒有見過那麼雪白的臉。」

  「是呀,是一種象牙白。」我說:「我若長得那麼好,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還來劍橋讀書呢。」

  「怎麼一樣?」小平白我一眼,「誰敢把這種身份一口氣說?只有你。」

  「有那樣的美麗,展覽給大眾看,是很應該的。」

  「大眾也有分別,大學裡的大眾……」她不晌了,開始低頭吃她的牛肉麵包,做人還是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小平漸漸在學,她學得慢。

  吃完飯,我們去城裡逛。劍橋的店不多,可是也有服裝店,小平看中一條長裙子,是那個女孩子穿的那種。我說不好,不適合小平。小平與我還是穿牛仔褲好一點。

  小平說她難忘那女孩子飄然的姿態。我笑她,這是與生俱來的,買一條裙子就學得了?她也太天真了。小平氣我,她的注意力漸漸分散,那是好事,過去的事何必苦記,不如往前頭看看,看什麼?看柳暗花明。

  水仙花都開了,一地的金黃。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我們是打算玩三天。

  我問:「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猜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

  小平懶洋洋地說:「當然是下雨,要不要賭一下?」

  可是第三天卻是個大晴天,而且有意外之喜,大學空地裡來了一隊樂隊,免費奏起民歌來,草地雖然有點濕,大家也都不管,有的鋪了毛巾,就坐在地下聽,歌唱得並不好,到底是免費的,而且就因為唱得不好,有一種稚氣,歌聲哀怨動人,訴說著女子的愛人遠征不歸。

  我在人群中找那個女孩子,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是意料中事,她怎麼會在人群中出現呢?她此刻在做什麼?莫非又在河上?

  她換上牛仔褲與毛衣,也必定一樣動人吧?下次見到她,我希望可以大聲對她說:「看開一點!看開一點!」像她那樣的人材,應該抬起頭來,征服十打八打男人,為我們出一口氣才是。

  小平推我一下,「喂,在想什麼?」

  我沒有想什麼,我在多管閒事。

  聽了一上午的民歌,小平精神略佳,在陽光下我看她的容貌,也堪稱色如春曉,這樣才貌俱全的女孩子,男朋友還跑得無影無蹤,難怪她要生氣。

  我們在冰淇淋車買了冰淇淋吃。我長長吁出一口氣。

  「太陽好。」小平說。

  我笑說:「你還年輕,太陽自然是好的,我簡直不敢見陽光,這太陽像照妖鏡一樣,什麼雀斑皺紋通通照出來了,我還是照月亮好。」

  「要不要今夜出來月夜泛舟?」她興致好得很。

  「你別折騰了,改明兒找個新男朋友,再耍花樣吧,我是不高興捨命陪君子的。」我教訓她。

  「我自己去。」她仰頭,「女朋友總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麼都肯,你這個人,不夠豪放。」

  我火了,我說:「他媽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麼好處?我還有興趣摸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別,你若不欣賞我,簡單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歎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馬馬虎虎的。」她再歎一口氣。

  「對,你想八人大轎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時間。」我笑說。

  「現在做女人益發不如以前了。」小平說:「還是以前的女人好,咱們都叫女權運動害的。像我媽媽,活了六七十歲,嫌我爹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封封信說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親不能說這句話,她靠了我父親五十年了,一輩子沒賺過半毛錢,她自以為勞苦功高,不過是養了幾個孩子,捱過幾年窮,這算什麼?像我們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給你面子,家裡事哪一樣不用動手?還得上班去工作來倒貼家用,平時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難呢。早十年八年又好點,現在真是王小二過年了。」她苦笑。

  我與她散步,我不想與她多說這種問題,我支開她,「喂,上哪裡?」

  她卻說得興致上來了,「你看我,做錯了哪一點?我人長得不壞呀,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我書也讀得好呀,全校承認。我爭氣這些年,苦了這些年,滿以為畢業可以結婚去,誰知又來這麼一下子,什麼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說了出來,她心裡也舒服一點。

  我輕輕哼披頭士的歌──「沒有一樣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小平說:「什麼是真的?有幾個人長得像那個撐船的女孩子?」

  我不晌,那個女孩子……我們又不知道她,誰曉得呢?

  「我母親這麼一把年紀,還來向我訴怨。媽的,我跟誰說去?誰要聽我的?」小平問我:「你要不要聽?你要不要聽?千篇一律的故事!她還來煩我哩。我不如乾脆死了,我告訴你,我是不捨得我父親的。」

  我笑,「何必這麼氣憤呢?你說給我聽好了。」

  「你聽?你轉過面就笑我。」她說:「你自己也有煩惱事。」

  「過一陣子就好了,活到哪裡是哪裡,這裡氣憤作什麼,你看我們!悠然游南山,豈非美哉?」

  「你倒是詩興大發,我受不了。」她說。

  「這兩天濫用詩詞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與我,咱們瀟灑不起來,咱們不過是普通女人,不過因為運氣不好,我告訴你什麼人才是一流的──」

  我接上去──「我知道,那個駛蝴蝶舟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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