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我們倆同時靜默三十秒。
心中有異樣的感覺。
他忽然問:「你今晚有事嗎?」
「有。」我說:「本來是有的。」
「呵,約會?」他失望中升起一絲希望,因為聽到「本來」這兩個字。
「是,本來我打算鋼媽媽洗廚房的,現在……如果有更好的地方要去,這……只好對不起老媽了。」
他很高興,「我跟伯母道歉。」
我們約好了在門口等。
他仍然開著那輛小小日本車來,匆匆忙忙。你知道,他看起來那種忠厚,傻呼呼的勁,此刻都令我會心微笑。奇怪,我的環境一點都沒改變,住的還是這幢房子,做的還是這份工作,但是忽然之間我的憂慮像減輕許多,我的煩惱沒那麼接近。才上午與下午,心情差好遠呵。「這裡!」我揚揚手。
我舒出一口氣。
「先上車來。」他開車門。
「哪裡去?」我問。
「我不知道?」他搔搔頭,「通常該往哪裡去?」
我笑。
他問:「看戲?喝咖啡?兜風?跳舞?」
我笑得前仰後合。
「不不,」我說:「不要這麼做作,我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好久沒上山頂了,」他坦白的說:「好想抽空上山頂去溜溜。」
「好,陪你去。」
到山頂,我們停好車,看夜景。
「呵,對了,你那只戒指洗乾淨,我替你帶來了,」他自口袋掏出絲絨盒子。
「我姊姊沒跟你說嗎?」我詫異地問:「這是她的東西,交給我應急用的,幸虧沒用著。」
「唉,真沒想到,」他自怨自艾,「你心情不好,還以為你傲慢。」
我說:「一點點小誤會,別老提著。」
「說得也是。我反正帶丁出來,你就收著吧。」
「好,謝謝。」我把盒子打開。
隔壁一對洋人老夫婦,顯然是遊客模樣,連忙道:「快,快,快叫她戴上,趁她沒後悔之前——-快。」擠眉弄眼的,倚老賣老。
他們以為張家豪在這當兒掏出戒子,是向我求婚啦,也難怪他們誤會,如此花前月下,我倆雖然言之過早,也頗有陶醉感。
我臉是紅了,仍然大方的接下去,「噢。我後悔?」我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我等足三十五年才有個傻蛋向我求婚,恐怕後悔的不是我呢。」
那對老夫婦大笑著走開。
我聳聳肩,順著燈光看看手上的戒指。
我說:「真亮,閃閃生光呢,謝謝。」
張家豪也一直的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情簡直好得很。
約會數次,我跟姊姊說:「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清淡恬和舒服得很。」
「你還要怎麼樣?」姊姊瞪眼。
「戀愛呀。」我抗議。
「你以為戀愛是怎麼樣的?癡兒,你以為戀愛真的合天上出現虹彩、天女散花、仙子開路、,武士穿著白色盔甲、騎著白馬:挑著金冠與玻璃鞋來迎接你?」
我連忙搖手,「不敢不敢。」
「早就說過你了,甘多歲的人還做夢呢。」
我軟口氣,「想像也不可以嗎?」
「張家豪不錯吧?」「他是不錯。」我承認。「人家好自卑呢,你姊夫親口介紹,你卻連人家的姓名都沒記住。」「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哼歌。「看你,心情多好。」「是呀,」我又承認,「父親去世後,我還沒這麼愉快過呢。」「媽媽呢?」「媽媽也高興多了。」媽媽對家裡很不錯,見他來,總是做多一點菜,又陪他說說笑,完了總還叫我們下樓去散散步。還不是為我。她希望我輕鬆點,因為父親去世後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在媽媽身上,她想我放鬆一下。
這天家裡又來了,硬是要開車把我們一家送到淺水灣玩,大家喧嚷半晌,結果連媽媽都去了,還有大姊姊夫,兩個小孩,擠都擠不下。
媽媽笑道:「真不好意思,假期把人家的兒子騙到我們家來。」
家豪傻呼呼的說:「大家朋友,伯母不要這麼說。」
我心想:這人?就是他?簡直比隻牛還直肚直腸。
隔幾天我又到他珠實店去觀察他,只見他哈腰筠背,一副「奸」加油格局。咦,居然還是兩面人呢。我難堪得要死,這人?我的白色武士?
我說:「他付賬小費還是付得大多,老土。又不懂得穿瑞士巴利鞋。念的不過是經濟,又不是名校出身,長得又不好看,幸虧高高大大。」
姊姊瞄著我,冷笑,哼嘿連聲。「媽,你聽聽看。」
「我早聽出來了。」媽笑咪咪的說。
我不服氣,「聽出來什麼?」
「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媽媽說。
「啐!」我說。
可是奇怪,他偏偏把我們一家上下逗得那麼愉快,怕真來個武士加覺術師,也不過如此。
漸漸的,家豪越來越順眼,他在我們家生根落地,事事他都有關照有幫助,出心出力,大家都喜愛他,他最大的優點是善良、誠懇,說一句是一句、老實、忠厚:簡直不能相信香港還有這麼樣的年輕人。
沒到過年我就發覺我之認識家豪,實在是我最最幸運的事,尤其是在那種心境惡劣的關頭。
我記得我跟他笑著說:「曖,家豪,原來我差點走了寶呢。」
家裡期期艾艾的說:「我……在店裡拿了一隻戒指出來。」
我一時沒領悟過來。「什麼?」
「我們再到山頂去好嗎?上次有人誤會我問你求婚,這次……」他先僵了,「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我看著他,他臉上漲得通紅,說說先嚷起來,一頭的汗,使人既好氣又好笑,怪心痛的。
我替他印掉汗。「好,我們上山頂去。」我挽起他的手臂。唉,我的白色武士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