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我說:「看到這裡林林種種的洋娃娃沒有?都是爸爸出海時在各國替我帶回來的,他總當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個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條裙子金碧輝煌,綴著一層層黑色的蕾絲,豪華瑰麗之處,不下一條真裙子。
「真美,」我讚道,「你爸爸一定非常愛你。」
「你看這個,我喜歡這一個。」
她遞過來另一隻娃娃。
那是一隻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臉,黑色緞帽子,大眼睛下畫有一滴將滴未滴的眼淚,身上穿黑色緞衣,戴白色手套。
「怎麼樣?」心儀問:「是否很淒艷?」
「我不喜歡,太悲傷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錯。」
心儀說:「你不懂欣賞。」
我笑,「你怎麼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儀,」我說:「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來看你,跟你約定一個時間好不好?」
「還要吃藥?」她意外的問。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為了避免大著痕跡,我又故意說:「既然你一個人住,額外給你一點照顧也是應該的。」
「謝謝你,醫生。」
告辭的時候,我猶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麼?」
「看書。」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電話找我。」
我終於走了。
女朋友蘭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鍋好湯,我們快要結婚,因此也不避小節嫌疑,她趨上前來吻我臉頰,觀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馬上說。
「你真是個賢妻,倘若我說,這心事是為了一個女孩子,你是否會生氣?」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歎口氣。
「怎麼樣的女病人?可是美麗動人的?」
我喝著湯,「是,患了絕症。」
「像篇小說。」
「可是天下確是有患絕症的人的,」我看蘭心一眼,「你別滑稽。」
「你為她難過?」蘭心坐在我對面。
「是。」我用手托著頭,「我們遲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壽終正寢,便是完成了一個循環,沒有遺憾,像她那樣年紀小小——」
「就像一朵花,還沒開放,便枯謝了,是不是?」
「你的語氣無疑是帶著諷刺,但卻形容得很對。」我看蘭心一眼。
蘭心歎一口氣,「你們男人的同情心總是太過份,看見一個女孩子皮膚略白,頭髮長長,便驚為天人。」
「或者你有興趣認識張心儀。」我說。
「我不會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說。
我希望我對心儀的感情也只限於工作。
我們躺在地毯上聽音樂。
蘭心說過我不適宜做醫生,因為我感情太豐富,當時我反辯說,至少可以勝任接生,那是最喜悅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終沒有修婦科。
蘭心老說醫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愛心大部份分了給病人,病人永遠排在第一位。
她說:「現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臉。」
她說得是這樣認真,我心中多層心事。
開頭那三天,我幾乎廿四小時跟蘭心在一起。蘭心是一個成熟的女孩子,獨立能幹,很多事不用我費心,她待我很好,愛我欣賞我,而且尊重我個人的自由。作為一個妻子,她是無瑕可擊的。
所以為了愛她,我並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蘭心說,我要去看張心儀,問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說:「我去來作甚?你自己當心也就是了,小心別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來。」
於是我在蘭心那裡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儀那裡,我深深感動,她一早就準備好許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親也自船上回來了,誠厚地招呼我。
張先生是個粗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儀這麼清秀的女兒,但他本人坦白可愛,是個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醫生,真多謝你照顧小女……」說著他眼睛就紅了。
心儀說:「爸爸最婆婆媽媽。」
沒一會兒老張跟我說:「我約了個朋友在外頭,我出去應酬一下立刻回來,梁醫生你千萬不要走,我們一道吃頓飯。」
「我也約了朋友。」我連忙說。
「不要緊,叫他一齊來。」老張走了。
心儀問:「你女朋友肯來嗎?」
「蘭心不是那種小家於氣的女子,她當然肯來。」
心儀說:「我的指甲開始泛起白斑,頭髮脫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來看,不出聲,心如刀割。
她說:「媽媽去世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我凝視她的眼睛。
「坦白的說,醫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過的事情,多想無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衝口而出,「你喜歡到什麼地方去,讓我陪你去走走。」
「多謝你,梁醫生,」她搖搖頭,「每個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為我改變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萬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願意與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著她的手不放。
她略為尷尬,縮了一縮手,我搭訕地說:「我打個電話。」
蘭心不肯來,我告訴她,即使她不來,我也要晚飯後才可以回家。
她顯然是惱怒了,不出聲,然後急急道:「你回來我再跟你詳細地說。」掛了電話。
心儀很敏感,馬上問:「怎麼了?」
「她與朋友出去吃飯,」我說:「沒關係。」
我與蘭心之間有充分的瞭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張老先生不久便回來了,帶著許多熟食,我們三個人在小小的廚房裡忙得團團轉,不久便端出五六個豐富的菜式,這樣子吃一頓飯雖然辛苦點,但別有風味。
趁心儀洗碗的時候,張伯對我說:「她……不會好了吧。」
我不出聲。
張伯歎口氣,「跟她母親一樣的病,」他說:「我雖然是個組人,但也略有節儲,本來可以讓她進大學……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頭越垂越低。
「梁醫生,你跟她比較談得來,我知道你是個忙人,假如你可以陪伴她這一段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