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觀了。」
「嫁得好不好,不是我同你可以控制,父母的寶貝,到了夫家,也不過是賤媳。」
「寶熙一歲開始你就這麼擔心。」
「我說的是實話。」
「你放鬆點好不好。」
梁太太笑容又回來,「寶熙氣色真好。」
「可不是,難怪人說,美媽生美女。」
梁太太笑說:「啐!」
其實寶熙並沒有睡著。
她仰著面孔看牢天花板沉思,能夠回到自己家來真好,有娘家的女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這張單人床她自十四歲便已擁有,熟悉而溫馨,躺在上面,又像回到少女時代。
寶熙一直覺得自己幸福,家境小康,父母鍾愛,她的前半生過得無憂無慮。
童年時,寶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是梁家的大事。
受了什麼委屈,梁爸總是微青著臉去替她出頭。
她的生活順利,豐足,可說是沒有瑕疵。
只有一點陰影。
寶熙歎口氣。
事過情遷,還去討論它作甚。
可是思維不受控制,加油絲般鑽人腦袋。
是那個男人。
她渾身不自在地翻一個身。
「寶熙,你的電話。」
是母親的聲音。
「誰?」
「文珠表姐。」
寶熙明知文珠遲早會找她,但是忍不住打個突,勉強地應,「我在房裡聽。」
梁太太絲毫沒注意到女兒臉色與聲音已變。
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寶熙兩年不回家,就是為著避這個文珠表姐。
這時寶熙打醒精神,咳嗽一聲,清清喉嚨:「表姐,長遠不見。」
「喲,你還記得我們嗎?」
「天天記著呢。」這倒是真話。
「你且休息,明天我們出來喝茶好好談。」文珠仍然那樣識趣溫婉,善解人意。
「一言為定。」
梁太太進來,「文珠說什麼?」
「約好明天見。」
「這個孩子,難為她了,」梁太太歎口氣,「她的事,你知道吧。」
「你好像提過。」
「文珠婚姻不如意。」
「媽,婚姻不愉快是很普通的事,婚姻愉快才難得呢。」
梁太太不語。
「況且,文珠手頭上有點錢,不會吃苦,你放心。」
「可是,她多寂寞。」
「媽媽,我也寂寞呀,人生本來孤寂。」
「好好,難為你看得開。」
「文珠還有小女兒作伴,生活不難打發。」
「你們新派人另有一套見解,不同你說了。」
真的,殷文珠大可學城裡其他名媛,隍7d一片時裝店,搞幾個慈善舞會,同時看看有什麼更好的對象。
「可是,」梁太太轉過身子來,「那個人,問文珠要錢呢。」
「媽媽,」寶熙不得不再一次安慰母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給得起給,給不起撥三條九,無所謂。」
「咄!」梁太太出去了。
母親一走,寶熙的臉就掛下來了。
文珠在兩年前忽忽結婚,希望不是因為她梁寶熙的關係。
話該怎麼說呢。
這件事,是寶熙心頭上的一條刺,是她生活中的陰影。
她用手捧著頭。
往事如塵那樣,紛紛落在她心頭上,成為一樁樁細節。
那一年,她才十七歲。
文珠比她大四年,二十一。
文珠在中學畢業後曾經到美國加州讀過一年書,功課一向不算出色的她不喜留學生涯,打退堂鼓,回家過完暑假沒有再回去,成日遊蕩。
跟著一班中年太太喝喝茶,逛逛街,很快便是一年,寶熙還挺羨慕文珠那種生活。
她問父親:「爸,要是我學表姐,你怎麼說?」
「爸爸巴不得你留在爸爸身邊天天陪著爸爸,可是什麼都不做,一個人會悶的。」
看,回答得多技巧。
第二年暑假,梁先生鼓勵女兒學打球。
「出身汗,不知多愉快。」
教練是梁先生手下一個年輕人,剛剛讀完管理科碩士回來,聰敏勤力,梁先生十分欣賞他。
寶熙興奮地說:「叫文珠也一起學。」
「你自己先學兩課再說。」梁爸很有深意。
那人一出現,寶熙已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是那種英俊得令女孩子臉紅的青年。
他叫王兆基。
也就是文首提到的那個男子。
天真的梁寶熙馬上傾心了。
人且是父親介紹的,更不必有任何顧忌。
不到一個月,就有親友看見寶熙與她的網球教練手拉手進出。
還有些更親密的動作,只不過時代不一樣了,眾人不願做好事之徒,所以略去不提。
少女談戀爰,毫無保留。
現在寶熙想起來,只覺好笑。
要到出來留學,眼界大開,才知道,像王兆基那樣的人才,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十七歲那年,王兆基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她一整天的情緒。
暑假過後,寶熙覺得王兆基已是她的人了,不斷他拿出來招搖。
呵,少女淺薄虛榮的心。
她把他介紹給所有同齡的友人認識,包括表姐蔣文珠。
女同學們很為之騷動了一陣子。
「梁寶熙真是什麼都有。」
「那個幸運女。」
「噯,她的確比別人多得一點點。」
「男朋友漂亮得令人心跳。」
「同她非常合襯。」
「她什麼都有了。」
寶熙就是喜歡聽這種浮面的籠統的讚美。
即使引起嫉妒亦在所不惜。
那一段日子,真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幾個月,時至今日,寶熙都不能不承認,王兆基曾經使她快樂過。
後來,後來就不一樣了。
開頭是不令人疑心的「臨時多出一張票子來,把文珠也叫出來好嗎?」
接著是「先叫文珠陪你去,我稍後即來。」
寶熙為著照顧文珠,有時說:「兆基,你陪文珠跳一個舞。」
文珠總是低著臉不出聲,微微笑。
換了個稍有經驗的人,都會認為事有蹺蹊,但年輕的寶熙充滿信心──對人性的信任。
那是她的表姐,她們自幼一起長大,文珠的母親是她母親的姐姐,她們一直談得來,怎麼可能疑心到文珠頭上!
可是不該發生的事往往最易發生。
王兆基漸漸由一星期出現七次減至五次、三次、一次,甚至一整個禮拜都看不見他一次。
梁太太同丈夫說:「暑假時寶熙整天哈哈哈笑,面孔如只蘋果,這陣子好似沉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