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白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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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頁

 

  「我天天陪著你,怕什麼呢?」

  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過她使我知道,咱們的小房子旁邊,有一所墳場。

  我並不討厭墳場,墓裡躺的不過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沒什麼值得驚駭的。

  星期二我有空,開車送妹妹去上學,她的學校開始得早,八點半出發,九點鐘打第一次鈴,我的車回轉來的時候,才八點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墳場。

  天氣極冷。

  一層霧附在地下兩三尺處,緊貼著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種草霧裡,看不到腳。很有點鬼裡鬼氣,這點我承認。

  大清晨,沒太陽,天陰,這種霧,墳場,怪不得妹妹害怕,但這是白天呢,恐怕外國鬼與中國完一樣吧?白天是不出現的。

  我極好奇。

  我推開了車門,車內的暖氣馬上逃出去,冷氣襲上來,我打了一個顫,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車子。

  我輕輕的推開了墳場的大鐵門──油漆剝落了,而且很重,裡面沒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幾張木的長板凳,幹嗎呢?給我這種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來。

  真冷,這幾天,恐怕該下雪了。天氣真壞。

  這並不是一個豪華的墳場,英國人窮也真窮,墳碑只是一塊粗石,照說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則就風光一點,這樣算什麼呢?

  我在胡思亂想。

  早晨已經過了,霧漸漸散去,我抬頭,忽然看到對面長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鷥,幾乎跳了起來!

  她是幾時來的:

  怎麼我沒見到她?

  然後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對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為霧,看不清楚。

  我打量著她。

  她是中國人。我有一點喜悅,中國人。

  穿著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過在這個年頭,誰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樣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單薄,她也很瘦削,她低著頭,半邊臉在未落盡的黃葉後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不出聲。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樣坐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點但心。她一定會看涼。

  我提高了聲音,先用國語,「你好?」我問。

  她沒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該聽到我的聲音。

  我再問:「你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張白玉似的臉,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別黑特別大,她是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撥開樹椏子,站了起來。

  我發覺她赤著腳,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污裡,只是一件單衫。我吃驚了,這麼冷的天氣,她怎麼吃得消呢?沒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連忙脫了大衣,在大衣裡我還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問。「披一披好嗎?」

  她點點頭。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碰到了她的肩膀,我鬆了一口氣,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聽得懂我的話。但是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神態又這麼奇特她是什麼人?

  「你一個人?」我問。

  她看著我,不出聲,她的眼神有好幾千尺深。

  「要回家嗎?」

  她不出聲,神色猶疑,彷彿聽不憧我的話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氣急敗壞的叫:「月亮,月亮!」

  一個中年婦人跑看過來。

  月亮?

  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揚起聲音說:「在這裡!」

  中年婦人趕著來了,見到我,先是很敵意的,後來見到我是中國人,神色先緩了一緩,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馬上說:「謝謝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親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脫了下來,蓋在月亮身上,把我的外套還給我,一邊又說:「謝謝。」她挽起她女兒的手,一聲不響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著她走,一句話不說。

  我征在那裡。

  這是怎麼回事?

  霧都散了。

  我停好了車子,回家,坐在暖爐旁,好好的想了起來。一個女孩子,這麼美,叫「月亮」。不講話,但是會笑,一個人在早上,穿看那麼單薄的衣服跑了出來,坐在墳場裡,她並不呆,從她的眼睛,我看得出她一點也不呆。但是她身上連披肩都沒有。

  後來一個中年婦人把她帶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親,錯不了。多麼奇怪的一雙母女,我們剛搬進來沒多久,不曉得詳清。

  我想我得問妹妹?她是什麼都有份,什麼都知道的。

  妹妹回來了,很晚,准又是什麼舞會。去了,沒時間做功課,不去,又說同學馬不合群,什麼都有難處。妹妹把大衣擱在沙發上,疲倦的躺下。

  她說,「我的頭髮要剪了,沒錢。我看到兩件可愛的大衣,沒錢。為什麼人要到外國來呢?」

  「你想一輩子靠誰?」我笑問。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墳場見到了什麼?」

  她跳起來,瞪大了眼,「不!」她雙手護著胸口。

  「不是完,是個女孩子。」我說。

  她放下心來,「誰?」她問。

  「叫月亮,多特別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點也不稀奇,平靜的說。

  「怎麼?聽你口氣,你認識她?」

  「咦,這附近誰不認識她?她住一號,我們是三號,你沒見過她?」妹妹問:「她是個白癡。」

  我吃一驚,「不!」這回輪到我叫了。

  「她是白癡,整天到處跑,跟孩子們玩,孩子們都拿她開玩笑,有一天我看見她爬樹,她母親來把她帶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癡。

  「從小就那樣?」

  「我不知道。」妹妹搖搖頭,「但是她不可怕,我覺得她很溫順,我跟她說話,她沒理睬我,就此算了,我聽見她母親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她。」我說。

  「哥呀!」她歎一口氣,「我怎麼敢提起?一提起什麼,你就來勢凶凶的問:又想搬家?我見了鬼也不能說,何況是一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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