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白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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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頁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聲。

  「我去換上看看。」

  「這樣吧,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

  「也好。」我說。

  「那麼我在酒店褸下等你。」

  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照照鏡子,尺寸剛好,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

  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

  他跟我說:「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真是瀟酒。」

  「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闆吆喝的情形。」我說。「我一年中就這麼幾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羨慕的說。

  「你覺得是嗎?」我問。

  「我覺得是。」他說:「看見你,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我說:「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一個少婦在筱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侍候丈夫兒子,誰能說她不愉快呢。也許她最遠只到過尖沙咀,但這有什麼分別?像我們走遍全世界,見得多識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你覺得好?」

  他驚異,「我從未想到這一點。」

  「那是因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沒見識,被瞧不起。見識過廣,被抗拒。左右為人難。重視事業,疏忽家庭,重視家庭,全無事業。」我聳聳肩。

  「別這樣想,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聲。

  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那年秋天,黃葉遍地,我們在拿破侖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他說他要結婚去了。

  我沒有太傷心,也沒有妒忌,「她?」我只是問:「你選擇她?人家說除卻巫山不是雲,你竟選了她?」全是問號。

  他答:「因為我能夠控制她。」

  男人喜歡易於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來反而惆悵而沉默。如果當年沒有那麼囂張,如今……「如果」什麼什麼是最可悲的。

  我們回旅館,第二站是翡冷翠。

  陳的妹妹與妹夫約我吃飯,我們在小比薩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禮貌的說:「令兄竟對美術這麼有興趣。」

  「誰?」他妹妹問:「他?」

  陳的面孔漲紅了。

  「他對美術有興趣?他以為梵高是一種法國蘋果批,米開蘭蓋羅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陳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麼會對美術有興趣,這個人是天文館的助理館長,他對蟹形星雲與宇宙黑洞也許有點見解,但──」

  說到這裡,他被妻子大力錫一腳,住了嘴。

  我連忙看陳。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燈那樣地迅速變顏色,因此很驚異。

  這土蛋,居然是天文學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聲,「我哥哥是康乃爾大學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釋,「人是呆一點,但不能說他對美術沒興趣。」

  如果他對印象派畫館沒興趣,那麼他跟著我走遍巴黎的畫廊幹什麼?

  答案如一加一那麼簡單,那麼他是對我有興趣?

  我?

  我悶聲大發財,拚命吃比薩。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原來他一直吊我膀子,我還不知道,我以為他瞪著我瞧是因為痛恨我這個人。

  奇怪。

  那夜我沒多話,回酒店早睡覺。

  我的態度忽然斯文起來。

  他訕訕的問:「聽說翡冷翠有問烏菲茲美術館?」

  「然。」我答:「不過你別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勸你去買幾隻漂亮的皮手袋帶回去送女朋友,別選鮑蒂昔裡恤,你不會找得到。」

  「別諷刺我好不好?」他難為清。

  「晚間你是不是在旅館中惡補美術科?」我問。

  他低頭看皮鞋,踢起一塊石子。

  我的心軟下來,畢竟他是為了我才做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興的事,莫如能夠令男人傻氣。

  我因此一問:「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語。

  自美術館出來我們在路邊吃冰淇淋。

  我解釋:「很容易生黃疸病,意大利是黃疸病國。」但是我們吃得來得個高興。

  黃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氣裡全是橘子花香。美麗的少年男女騎在摩托車上嘻笑地飛馳而過。

  陳驚歎:「歐洲竟是這麼美麗!」

  「如果不必尋生活的話,香港也很美麗。」我說。

  香港人很勢利。」陳說。

  「歐洲人也勢利。」我說:「做遊客不容易發覺而已。不過我承認在歐洲做小老百姓是開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飯喝茶,簡直無處可去。」

  「你──有沒有男朋友?」他問。

  「我有男朋友的話,尚會單獨在此嗎?」我攤攤手。

  「這論調證明你是個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獨自游歐?」

  我反問:「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會兒:「我剛離婚,前妻是美術學生。」

  我意外,「對不起。」

  他不響。

  「有孩子嗎?」

  「幸虧沒有。」

  「婚姻維持了多久?」

  「三年。」

  「發生了什麼事?」

  「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術家,懂得欣賞她氣質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會答應離婚。女人始終是女人,永遠被遺棄,絕少有這麼幸運。

  「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說。

  「你結過婚沒有?」他問得很可愛。

  「沒有。」我說:「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語氣非常惋惜。

  「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應該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謝謝。」我裝個鬼臉。

  「真的。」他說:「沒有人會否認。」

  「謝謝。」我說。

  他已經很嚴肅了,我有點擔心。我怕負責任。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喜歡與有婦之天來往,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怕負責任。」有妻子的丈夫、永遠是別人的責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業,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經濟,他生活上的細節……

  我也自由慣了,丈夫到哪裡跟到哪裡的生活,我不習慣,為一個男人犧牲,在目前我的智慧與心理不允許我這麼做,除非我很愛他。但愛本身已是最大的犧牲,一生愛一次已經太多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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