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她,「你怎麼不去問問周太太?」
「我見了就氣。真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看了心寒,彷彿女人長得多好,將來也不過是落在老周這種人手上。」
「不見得,各有前因後果罷了,怎麼范太太這樣的粗人,就嫁給了范先生?女人還是有辦法的。」
妹妹沉思說:「那麼就是紅顏多薄命了。」
這四個字的成語倒是天天聽的,可是這時候忽然被妹妹一說,覺得份外貼切,尤其是這「紅顏」兩字,形容周太太,彷彿天衣無縫。
那天晚上見了周太太之後,不少男同學驚艷驚得不得了,從此之後,對老周多多少少有點刮目相看,大家都覺得老周是真人不露相,暗底下可不簡單,上學的時間,老周便比往日順流一點,學生也不那麼衝著瞼子跟他爭論了。妹妹說他大概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不然怎麼會發到一個大美人做妻子。
說得我心驚肉跳的,原來一個男人靠老婆份上的事,還真不少呢,老周便是個例子。以後想要娶老婆,應該當心一點了。
妹妹又發現了很多新大陸,回來說:「周太太是念法文的,我想請她教法文呢,於是去了,她一點架子都沒有,非常的和藹可親,留我吃了茶才走,老周與她在一起,是她有潛移默化之功,忽然也不討厭了,他勸我在暑假學,那麼與功課不起衝突,從沒聽他說過這麼有份量的話,以前他說了兩車話,都是沒半句踏實的,完全是個政客,現在忽然經濟實惠起來,奇哉怪矣。」妹妹拍手跌腳的說。
我沒有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只除了一天,是學校發起的遠足旅行,真沒想到她會來,是的,她來了,與老週一道,她戴著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插著根七彩的山雞羽,非常美觀的,一身薄薄的衣褲,在一年四季炎熱的天氣裡,她就是靠著這一身衣著,與眾人隔了開來,與這天氣隔了開來我不能想像她跟老周是夫妻。我也不能想像她可以在這個簡陋的異鄉居住。
她一定是經過了什麼來著吧。那種微笑,洞悉了一切,淡淡的,無所謂的笑,沉默的笑。
我走近她的時候,她與英文糸的幾個洋人在說話,那英文是流暢的,動聽的。她的英文竟說得這麼好,一種天衣無縫的口音,我很吃驚的看著她。
那兩個洋人轉身買啤酒去了,她站在悠悠的風裡往山下望,山下的風景並不好,可是她卻是誠心誠意的望著,使人生了一種錯覺,以為那風景是始終值得一看的。她沒有動。眼神在很遠的地方,到底她在看呢,還是在想心事呢,她是無論如何不適應這環境的,可是她裝作很舒服的樣子,就因為這樣,大家也就舒服起來了。
她偶然轉過頭來,看見我了,向我點點頭,我連忙叫一聲「周太太」。
她說:「你妹妹是周系裡的學生,是不是?」
「是的。」她記性倒是不錯。
她微笑,「兩兄妹看上去很像。才到了這裡沒多久?」
「年前才來的,」我說:「因為父親的公司派他來這邊主持分公司,所以只好一塚子跟著來,不知道有多少不方便,有時候做夢也還像在香港的樣子。」
「香港真的那麼好嗎?」她微笑問。
「不見得,只是習慣了,你知道,習慣了之後,鴉片也是好的。去年忍不住,回去在親戚家住了一陣子,大家都客氣得什麼似的,可是越是過得舒服,那種寂寞越是厲害──是幾時的事呢?已經不適合香港,與香港脫了節了,可是又沒有完全適應別的地方。」
她點點頭:「你這孩子,很有點意思,你知道嗎?我也是香港人,在香港住了廿一年呢。」
「是嗎?」我呆呆的看著她。
「怎麼不是,你問你的范先生去,他會告訴你的。」
「你想家嗎?」我問。
「我的家在這裡,」她微笑,「沒有其他什麼好想的。」
她的聲音裡充滿著愉快,一種滿足,有很多的安全感。看樣子老周對她很好,是以在這大學的小圈子裡,她生活得很高興。
她說:「我喜歡大學,有一種潔淨的感覺,雖然人還是人,但是站在書本的旁邊,人不能夠壞到絕點。況且這裡到底樸素一點。」
我怔怔的聽著她。她知道有很多人為她不值嗎?
「你難道喜歡這裡的一切?」我不置信的問。
「是呀,這裡的一切也很接受我呢。」她隨口答著,「我真想也沒想過會在這裡建立一個家庭,真是很好的一個地方。」她說:「你與你妹妹有空來喫茶吧,我們是很歡迎的,先打一個電話來,好讓我們準備一下。」
這時候老周過來了,拿著一包糖果吃,又遞給他妻子,周太太很溫和的接過了那隻小紙袋,可是沒有把糖放進嘴巴裡去。他們站在一起,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對勁,心裡不舒服了半天。我向他們告辭,下了山,開車回家了。
我從沒有見過如此相敬相愛的夫妻。多少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一對,還不是吵得頭崩額裂。是什麼緣故呢。老周人格無異是高尚的,學識知識也過得去的!做人是負責任的,說一不二,他自然是愛她的,他沒有資格、沒有理由不愛她,此刻星大一部分的學生,包括妹妹在內,都愛上她了。這就夠了嗎?愛情似乎不止這樣,她應該是懂得愛情的一個人。
她不應該嫁給老周道麼妥協,四平八穩的一個人,這麼不漂亮的一個人。她這樣的女人,應該過看多姿多彩的生活,與無數美麗的男人談轟轟烈烈的戀愛,那怕是短促的,痛苦的,一直到五十歲,她天生是這一類人。寧可像蝴蝶一般,死得自由自在,也不能拉拉扯扯地活在一間宿舍裡。
可是我又想錯了,他們並不是住在宿舍裡。老周因為一直是個王老五,所以頗有積蓄,他又沒家累,故此在外邊買了一層小洋房,結婚之後,兩口子便搬到小洋房去住,屋子佈置得非常漂亮,腳踏責地的一種漂亮,我與妹妹去了幾次,覺得他們的世界是無瑕可擊的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