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需要培養,富裕環境當然有助發展感情。」
「真的嗎?」
姑婆笑。
看護前來說:「休息時間到了。」
細全知道接著的日子裡,姑婆的精神會一日差過一日,能夠說幾句話,下半局棋,已經不錯,她已不應奢求。
下午,她撥電話給朱天文,「我向你道歉。」
朱天文忙道:「不,是我太鯁直,說話沒留餘地。」
細全卻不覺得他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人,不過當下卻問;「誤會可以冰釋嗎?」
「沒有誤會,純是我脾氣臭,下班我替你及姑婆帶芒果冰淇淋來。」
看護覺得冰淇淋沒問題,給病人小量地嘗新。
細全問:「好吃嗎?」
「味道不錯,」姑婆點頭,「仍覺是享受。」
這樣簡單的享受也一日少於一日。
兩個年輕人陪她坐了一會兒,她漸漸睡著,這一睡也未必醒得過來。
每天朱天文陪細全到深夜,第二天又來送她到學校上課。
課程時間假使比較短的話,他會在車子裡等她,一邊看報紙。
感情的確需要培養,細全嘗試再次挑剔朱天文,已經不能夠。
他衣著部是時髦漂亮,不文不火;頭髮皮膚指甲修飾得乾淨整齊,無懈可擊;為人又斯文有禮,學識絕對上等,又有專業資格,整個人起碼可打個八十五分。
他們儼然已是一對。
姑婆看在眼中,十分高興。
「怎麼樣,姑婆介紹的男朋友不錯吧。」
細全只是笑。
「天文是有點野心的,將來,他必定會有自己的公司。」
「姑婆,你凡事看得準,你覺得我會這麼早就喜歡家庭生活嗎?」
姑婆答得很技巧,「現代人,很少會整日價守在家裡的了,你說是不是。」
老人也說得很對。
一日下午,姑婆忽然對看護說:「我想坐輪椅到外頭去看看。」
看護說:「我替你換件衣服就可以。」
「不,由細全及天文推我即可。」
看護一想,「至多二十分鐘要回來。」
姑婆笑了,「只能去二十分鐘?年輕之際,一出去便可以玩通宵。」
細全只是陪笑。
姑婆又說:「老了,這具軀殼拘禁我的靈魂,使我不得自由,唉,我的思想在自己的身體裡坐牢。」
細全為之惻然。
看護替病人穿上厚衣服,扶她上輪椅,再在她膝蓋上覆上一條毛毯。
細全與朱天文慢慢把她推出公園。
姑婆說:「好燦爛的陽光,好多海鷗。」
細全看了天文一眼。
姑婆說:「把我推到樹下,對著河岸。」
「是,姑婆。」
天文與細全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
姑婆輕輕說:「奇怪,那是誰,那人為何伸手招我。」
細全抬頭看半晌,「呵,那是幾個遊客。」
這時,朱天文忽然說:「其實人類沒有真正自由,少年時我們坐在課室裡動彈不得,稍後又步入辦公室,無論外頭陽光多好,還得超時加班,有幾個人可以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呀,」細全贊同,「有時還得花許多時間去完成父母對我們的寄望:讀博士學位、讀醫科文憑……等到真正有自主權之際,已屆中年,又得把時間用在子女身上。」
朱天文笑,「你別越說越悲觀。」
細全說:「姑婆,我們到對面去,那時有噴泉。」
她不待老人回答,已想推動輪椅。
是朱天文先看出不妥,「慢著。」
他蹲下去看老人的臉,這時細全發覺姑婆的頭側在一旁,心中一凜,連忙走到輪椅面前。
姑婆嘴角帶一絲笑,眼睛關開關合,可是看得出,她已安然離開這個世界。
細全握住姑婆的手放在臉頰邊,潸然淚下。
朱天文說:「我們把輪椅推回去再說。」
細全點點頭站起來。
朱天文用手提電話向醫生報告情況。
待他們回到大廈門口,看護與救傷車已在等候。
朱天文的辦事能力的確叫人另眼相看。
接著,他又協助細全辦妥一切後事。
這一段日子,細全見他奔波得辛苦,便留他住在客房裡。
是,林細全已成為這間大廈的新主人。
姑婆對她十分慷慨,除出不動產,還留有若干珠寶及現金,其餘一半財產,再由他人平分。
她分給朱天文的是若干債券,以及十分奇怪——一隻訂婚用的鑽戒。
細全任務已經完成,打算回家,可是這個時候,她又猶豫,她的男朋友在這裡,財產又在這裡,她以後都大可過這種優悠特殊階級生活。
她收拾了姑婆的細軟,盡量把老人的傢俱雜物維持原狀。
她問朱天文,「你是會計師,你說,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可以嗎*俊*
朱天文答:「一百年內沒問題。」
細全笑笑,「一百年後,不知誰住這裡。」
細全看到年老無家可歸的流浪人,便心中難過,他們一度也是抱在母親懷中的嬰兒,不知怎地,小小安琪兒老大了淪入地獄,在泥淖邊躑躅,她至怕將來她的孩子會那樣吃苦。
忽然她聽到朱天文說:「我們的孫子。」
細全抬起頭來,「什麼?」
朱天文平靜地笑,「你問我一百年後誰住這裡,我答,我們的孫子。」
細全一怔。
天文咳嗽一聲,「姑婆都替我們準備好了,她不想這只戒指落在別人手上。」
他把那只戒指取出放在桌子上。
「細全,請接受我求婚。」
細全低下頭,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樂窩、適合的人、訂婚指環,姑婆雖然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她的勢力、她的魅力,依舊無處不在。
可以想像她年輕健康的時候,是何等喜愛安排生活上一切細節。
太過經營的安排變成控制。
會不會因為性格霸道,所以才會臨終之際,孑然一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是老人病重垂危的氣氛感染了她,傷感使她甘心聽從姑婆的安排,可是在一剎那,細全突然清醒了。
她聽到自己清晰地說:「天文,我可沒打算這麼早結婚。」
朱天文意外地看著她。
細全覺得可笑,他以為十拿九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