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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一盤小生意注定由我承繼,也幸虧如此,不然憑我這樣的性格,無論到哪處辦事,還未動工,就立刻被排擠出局。

  對於我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抱看內疚,工作起來,份外賣力,將勤補拙,十幾年來也沒見大錯。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戀、失意、頂漫的經歷,一股腦兒在這個時刻轉上心頭。

  晚上睡不著,跑到露台去站著,白茫茫一片濃霧,襯著妻種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與孩子們起床,見我乾坐著抽煙,也會打趣我幾句:「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並且敬愛有加。

  她也是大學畢業生,父親老拍檔的女兒,與我可算青梅竹馬,為了孩子們,她放棄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嚕嗦,十多年來,維持一般體重,相貌端莊秀麗。

  我還有什麼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麼?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時,就問自己,是少了什麼,令我晚上睡不著覺,早上不願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覺得無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麼?是這種潮濕的風?

  大聲對女秘書抗議:「誰把非洲紫羅蘭斕我窗台上?最恨這種花,賤得要死,要不別擺花,否則替我訂上得台盤的花。」

  女秘書只好一陣風取走盤栽。

  她們是不會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羅蘭。

  妻說:「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來,如何?去吃頓飯?」

  我咕噥:「又住我們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們這裡來搭頓晚飯。」

  「別小家子氣。」妻笑。

  「加拿大與美國回來的孩子,感情粗糙,黃皮白心,有啥學啥,最沒有味道。」我伸懶腰。

  「男人的牢騷,沒人比你多。」妻還是好脾氣地笑。

  我說:「沒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聽聽這是什麼話。」

  妻是廣東人─親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這些表什麼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們小一輩的親戚,都要自我們處得到照顧,我不是嫌煩,而是提不起這許多精神與他們攀交情,一個個咬著口香糖,爛布褲,動不動一扭手指,發生響亮的一聲「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潮濕天,我走不動亦不想走─

  那餐晚飯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俠小說,孩子們坐在我身邊看電視,其樂融融。

  妻回來時我元龍高臥,正在享受,問她:「這麼快就應酬完了?」

  「小聲,人家在外邊。」

  「誰在外邊?」

  「我的表侄女。」

  「不是說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嗎?」

  「少廢話,起來招呼招呼客人。」

  我懶洋洋的坐起來,換上件比較光鮮的衣服,甫跟妻來到客廳,就呆住了。

  那個女孩子!

  她早已穿著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濃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子,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朝我看來,我被她那青春氣息逼得透不過氣來。

  「囡囡,過來見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點點頭。

  我乾笑兩聲,「一表三千里,」我說:「這裡面到底隔了多少層的關係?」

  她笑,不出聲。

  妻說:「是立虹表妹的女兒。」

  「立虹?我不記得。」

  「三表姨媽堂兄那邊的人。」

  「恐怕沒有什麼血統關係吧?」

  妻說:「是姻親。」

  「我們的孩子可以與囡囡的孩子成親嗎?」我笑問。

  妻白我一眼,跟囡囡說:「別介懷!你的表姑丈是有點毛病。」

  那個女孩子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冷冷看我一眼,不出聲。

  在她面前,我有一絲慚愧,被逼正經起來。

  「在美國唸書?」我訕訕問。

  她答:「紐約,已經做了一年事。」

  我連忙作其專家狀:「紐約又還好些,美國有些地方,比不毛之地好不了多少。」

  「不至於這樣啦。」妻說。

  「不相信?你到達柯他洲去看看。」

  「咄。」

  我又問:「回香港來,有什麼打算?」

  她閒閒的說:「沒什麼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說。」

  我心想,希僻作風,如果一整年都做事,他們是要死的,非得做半年休半年再說。

  但她長得那麼美,粗眉大眼帶著拉丁味,我有點迷惑。

  我說:「天氣很壞。」

  她忽然微笑,露出編貝似的牙齒,她說:「壞得令人難忘。」

  我怵然而驚。

  接著我發覺自己對著一個年輕女孩子說得太多太多,馬上閉上嘴,不再言語。

  妻跟她絮絮說到香港的風土人情……

  我打個阿欠,終於回到房間去睡。

  如今的孩子們一代比一代美貌……困著了,如著魔似的不斷夢見那美麗的女郎。

  第二天醒得遲,因開窗睡覺,老覺得整條被子都濕喀喀,一醒就嚷,叫妻的名字。

  一張俏臉探進來,「你醒了?」

  是囡囡。

  「你?怎麼是你?」我訝異。

  「表姑出去買案,她要治一桌家常小菜請我,我特來代她看孩子。」

  「孩子不是有傭人照顧嗎?」

  「一個慵人告假,另一個照顧不暇,你要什麼?」

  「我自己來。」我嚅儒的說。

  「算了,別客氣了,表姑說過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爺,什麼都要人服侍。」

  「沒這種事。」我漲紅臉。

  她笑笑,「我做了早餐,出來吃吧。」

  我發覺她穿著短褲與白棉T恤。

  她那身裁,真叫人想入非非。

  華籍女子的致命傷是曲線不好,即使維持苗條,拚命減肥的結果是變成木板般身材,人家不是這樣,人家應凸時凸,應凹時凹。

  這個小女孩便是榜樣,於是我心頭一緊。

  早餮是西式的,兩個孩子將麥片撒了一地。

  我也不理,參加他們行列。

  天氣其實並沒有那麼熱,很多人還搭著毛衣,不知怎地,囡囡先披上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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