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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這部三年前出產的手提電腦有何出奇?物主為何要花金錢修理?

  他把記憶零件放進自己的總電腦內。

  螢幕上出現「密碼」字樣。

  家力有密碼總匙,難不倒他。

  可是,窺秘不是正當行為。

  不過,周秀山已把電腦交給他,當然由他全權處置。

  他需檢查所有零件。

  一按鈕,螢幕出現一行字:「這是我第一個長篇小說,C」家力大奇。

  原來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底稿,怪不得那樣珍貴。

  C是誰?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縮寫,那大眼少女會寫小說?真看不出來。

  家力接上打印機,決定把小說原稿印出來再說。

  他聽過許多寫作人把原著卡在電腦裡報銷的故事,真可惜。

  為什麼不寫一張印一張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開折床,躺下去,進人夢鄉。

  第二天,咖啡壺自動由時間掣開動,香氣撲鼻,收音機響起來,陳家力睜開雙眼。

  他伸一個懶腰,起床。

  電子郵件裡有同事殷殷問候。

  ——「好嗎,我們已到直布羅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長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開報紙看當日頭條。

  忽然想起那部長篇小說。

  打印機由他親自設計,接到複印機上,一式兩份,已經訂裝妥當。

  相當厚,真是長篇,頗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說的份量不是指紙張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媽嫁那年,我才七歲」。

  什麼?

  家力再讀一遍:「媽嫁那年,我才七歲。」

  他的鼻樑中心,像是被人大力擊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淚來。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這個C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當然純是巧合。

  他到衛生間用冷水洗一把臉,斟出一杯黑咖啡,雙手顫抖,翻開原稿閱讀。

  陳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歲。

  父親病故才一年,後來,他知道是因為經濟情況欠佳,母親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變了啞巴,三天不說一句話,低著頭,怕別人看到他倔強的眼神,靜得像不存在一樣。

  所以相安無事地生活到十一歲。

  然後,他要求寄宿讀書,母親馬上答應,像是正中下懷。

  寄宿的頭一年他長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臉色紅棕,放了學留在操場上打球,功課也大大進步。

  別的同學想家想得流淚,他至為詫異,怎麼可能,對他來講,家是羞恥的牢籠。

  中學畢業之後他順利考取獎學金升上大學,好幾年沒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後的陳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記憶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讀到這部小說。

  主角的處境比他更苦,他在字裡行間找到許多共鳴,眼眶好幾次潤濕。

  文字的魅力真正偉大,能叫一個成年男子落淚,談何容易。

  年輕的C何來這種功力?

  電話鈴響了。

  「書獃子會所。」

  「書獃子,我是周秀山,」聲音焦急,「電腦修妥沒有?」

  這麼心急?說好三天交貨呀,時限未到。

  「已經十二點了,有進展無?」

  不知不覺,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

  家力答:「黃昏給你送來。」

  「喂,」那周秀山抗議:「什麼叫黃昏、晨曦?說出一個正確、科學的時間可好?」

  「五點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電話啪一聲掛斷。

  小說是她寫的嗎?

  吃過午餐,家力把手提電腦徹頭徹尾整理好,最後把記憶系統歸原。

  一切象新一樣,粗心點根本看不出來。

  就像陳家力,誰會知道他沒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為青年沒什麼不同。

  傍晚,他趕到寧靜路三號。

  少女看到他,鬆一口氣。

  再看到手提電腦,展開笑靨。

  「謝謝你。」是由衷的感激。

  「別客氣。」

  「收費不便宜吧。」

  「單據在這裡。」

  她看過數目,「啊,還算公道。」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少女眨眨大眼睛,「請問。」

  「電腦是怎麼毀壞的?」

  少女有點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樓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說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氣到極點,隨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結果沒打中,電腦飛出露台,落在花園大石上。」

  陳家力聽得目停口呆。

  小說作者真是她嗎?

  「後來,氣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電腦也破爛不堪,到處求救,都推薦書獃子,果然沒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現款。

  他們之間的關係彷彿已經結束。

  少女又說:「有需要時一定再找你。」

  陳家力不得不告辭。

  回到貨倉,他把那篇小說讀畢,情緒波動到極點。

  他認識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頭十頁傳真給他們批閱,可是轉頭一想,又按捺下來。

  這是人家的未發表作品,怎麼可以私下傳閱?總得先經過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發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兒時的彷徨無助,歷歷在目。

  母親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換上新衣,眾親友在一旁讚道:「真像廿多歲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親笑了。

  家力記得他在一旁瑟縮地看熱鬧。

  大人對他說:「你留在家裡吧,別搗亂。」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天。

  母親在早上八九點鐘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來。

  他偷偷起來張望,想與媽媽說一句半句話,但,那個男人在她身邊,從那天起,母親的手一直沒有再接觸到他的身體。

  這種事他本來早就忘記,埋葬在童年的荒原裡,可是現在因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說,又自倉底挖了出來。

  男人有時比女人難做。

  找誰去傾訴心事?人家會笑他,男子漢大丈夫,吃一點苦,得些磨練,將來方成大器,有什麼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壓抑情緒,提著工具箱,出發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們早些回來。

  回到家,再次重讀那本小說,看得滾瓜爛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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