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到主臥室去清理浴間及衣物,一邊抱怨女僕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淨隨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費吹灰之力便做妥這些工夫,往日卻需忙得臉紅耳赤。
嘉倫聽見老太太在房中問出來:「是你嗎,安娜?」
嘉倫暗笑,安娜早叫她氣走了,這不是安娜,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隸──孩子們的媽媽。
嘉倫把小寶背在背上,到廚房打點一切。
平時她雖有工作,假期一定為家人服務。
兩個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倫想,男孩就是男孩,媽媽病了這些日子仍然漫不經意,還好她鼓起勇氣作最後努力,終於養了小寶。
母女是可以相依為命的。
想到這裡,嘉倫一陣溫暖,深覺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後的工作是把大兒小兒的球鞋洗淨,還有,丈夫穿過的西裝也要掛好。
公寓終於回復舊觀。
往日這一筆家務需做上三四小時,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倫摸摸自己面孔,莫非身體大好,已經恢復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寶在她背上蠕動,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對婆婆頗有成見,這個多月來卻全盤改觀,患難見真情,除了這位老人家,還有誰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出院後不如乾脆把她接來一塊住。
王老太咳嗽頻頻:「誰,誰在外頭用吸塵機?」
嘉倫不得不揚聲,「媽,是我,我回來了。」
沒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總會問一聲:你怎麼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嗎?
嘉倫也不知為什麼沒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時間趕回家來。
這是她十年來努力建立的家。
真捨不得這個家,在醫院裡這些日子,時時刻刻想返來,關嘉倫克勤克儉,任勞任怨,真是個好妻子好母親,這個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夠回來再為家人服務,嘉倫開心得不得了。
正在這個時候,她聽見門外有響聲。
定是孩子們回來了。
嘉倫忽然想在暗裡觀察兩個兒子的動靜。
她輕輕把寶寶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廳一個角落坐下,讓高背安樂椅擋住了她的身軀。
大弟掏鎖匙開門進屋。
嘉倫有點心酸,父母疏忽照顧,孩子便長大得特別快,母親住院月餘,他們居然已學會用鎖匙出入。
小兄弟進得門來,輕輕對話。
只聽得老大對老二說:「別哭了,爸爸說給奶奶看見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嘉倫幾乎想馬上撲出來。
「坐下來,別吵,聽我講。」語氣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裡。
他輕輕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說,媽媽可能不回來了。」
弟弟哭得更厲害,抽搐不已。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淚。
嘉倫自暗角落站起來,「誰說媽媽不回來,媽媽不是在這裡嗎,快到媽媽懷裡來。」
兩個孩子卻沒聽到她的聲音,他倆摟作一團。
嘉倫錯愕,踏前一步,「弟弟,媽媽在這裡。」
正在這個時候,王老太終於起來了,她蹣跚地自房內出來.在嘉倫身邊經過,卻看不見她,問兩個孫子:「你們的爸爸呢?」
嘉倫呆住了。
他們聽不見她的聲音,也看不見她人,怎麼會?
嘉倫混身涼颼颼,看看他們三人表清,亦不似惡作劇開玩笑,那麼說來,她竟是個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聽得弟弟對祖母說:「爸仍在醫院裡。」
王老大歎口氣,「媽媽呢?」
「媽媽在深切治療室,張醫生說她血液受到感染,現用新藥,但是反應欠佳,恐怕──」弟弟撲到祖母懷中。
王老太喃喃說:「苦命的孩子。」落下淚來。
嘉倫握著拳頭,「我在這裡,媽媽,我在這裡,你們為什麼不睬我?」
王老太說:「肚子餓了吧,我給你們下個面,那可惡的女傭──」她抬起頭來,愣住,「咦,安娜回來了?你們看,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衣服統統洗出掛好。」
弟弟不理這些,「媽媽,媽媽。」仍然哭叫。
最驚恐的是嘉倫。
她一步一步退到嬰兒房,怕得說不出話來,他們不覺得她的存在!
啊,嘉倫到這個時候才突然抬起頭來,莫非她已經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這是她最後一次回家?
她連忙轉身,凝視床上的嬰兒,「寶寶,寶寶,媽媽對不起你,媽媽走得太早。」
她溫柔地撫摸女兒小臉,那幼兒又笑了起來,啊媽媽不能看到你上學,媽媽不能做你戀愛顧問,媽媽不能與你逛公司挑選漂亮衣裳,媽媽沒有機會做外婆了。
剎那間嘉倫淚如雨下。
這時王老太進來,對嬰兒說:「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嬰兒。
可是寶寶雙目凝視母親,小小手指著嘉倫,「媽媽媽媽。」
嘉倫這才發覺,寶寶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王老大悲傷地對幼兒說:「你也掛住媽媽?唉,媽媽在醫院裡,聽不到你的呼喚了。」
嘉倫心如刀割。
她依依不捨看女兒最後一眼,回到客廳,正想安慰兩個兒子,忽然聽見耳畔有巨靈似聲音叫:「關嘉倫,回來,關嘉倫,回來!」
嘉倫不甘心,但此刻她已經鎮定下來,連忙趕至兒子書桌前,抓起一枝筆就寫:媽媽愛你們,勤力讀書,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順媽媽。
耳畔的聲音更大了:「關嘉倫,你聽不聽得見?醒來,醒來。」
嘉倫扔下筆,大聲叫:「弟弟,弟弟。」
弟弟抬起頭,「我好像聽見媽媽叫我。」
王老太說:「你瞧,這折衣服的手勢多像你媽媽。」
嘉倫覺得不妥,她身不由主地昏沉過去,終於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不過,臨去之前,終於回家一趟,不枉此生。
呵上主,關嘉倫不是貪生怕死,關嘉倫只是放不下孩子們。
嘉倫歇力想睜開眼睛再看孩子們一眼,心中暗歎世上母親均太癡心,但已經乏力,眼前一黑,她覺得身軀似一縷煙似飄向太虛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