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新大力鼓起掌來,啪啪啪地響得清脆,"小魯,你終於長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來得很遲。是萬立炯這面鏡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這之前,我以為糜爛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受他拖累,真好
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說:"原來我們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這一場經濟衰退把我們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國後,我把司機也偷偷辭掉。我會開車,怎ど不省這兩千五?
又去保險箱把那種一年戴三次的項鏈取出賣掉,價錢只及從前買進的五分一左右,
但也還能還掉銀行的債,把屋契贖回,還給母親。
允新到這個地步,當然我要負一半責,簽單子買凱絲米長大衣的時候他可沒吭過
聲,此刻我太嘮叨,不但是個女人,亦是個小人。
立炯來看過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傭做炒麵,弄得一頭煙。
見他來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這些。"
我欠欠身,"我這十年來致力的,也不過是吃喝玩樂。"
他側過身子,沒有看著我,"你氣色比我先頭見你時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終於搞通了。"
他低下頭。
"你今天找我,有什ど事?"
"沒有,在這種天氣,我特別容易想起,當年我是多ど愛你,簡直願意為你去
死。"他看著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無憾。"
他也笑。
過一會兒,他緩緩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顯得他傻氣動
人。
他一定有話要說,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說什ど。
他開口:"我母親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
來了,我微笑,他的終身大事來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個很純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們之間沒有什ど話好說,是不
是?"
"你怎ど知道?"他根錯愕。
我說下去:"她喜歡淺藍色,愛旅行,家裡養隻貓叫咪咪,鍾意看文藝片,閒時
編織毛衣,讀十九世紀英國文學。"
立炯歎口氣,不出聲。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對了。
"我根本不喜歡那種型的女子。"
"你必須承認,這種女孩子卻很適宜做妻子。"
"很難說,她不一定會替我分擔憂慮,她也許動不動就哭,她也不見得會煮菜打
理家務。"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擔心這些,她不會經過這些試練。"
"你贊成?"
"我是誰?我不便發表意見。"我說。
"連一句忠告都沒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確得結婚了。"
"那ど就是她吧,還懷疑什ど?"
"但是……我不愛她。"
"你會愛她的,將來,不是現在。以前允新也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但現在不一
樣。"
"那是愛嗎?"他不服氣。
"當然,不是你所嚮往、纏綿熾熱激烈的愛。但這種愛卻更加需要試驗,你或許
不知道,他為我改變他自己呢!"
"也許只是感情?"
我笑,"別太多懷疑了,別跟自己過不去。"
"你呢?"
"我?"我轉過頭來,假裝不明白。
"你,你這樣下去?"
"是的,"因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瞞,"我想到就因為他不是一個那ど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這個女人,馬虎對馬虎,我們是絕配。"
"很好。"他有一絲失落。
"是的,我也認為如此。"我微笑。
"小魯。"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這個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給我,而我無以為報。
"小魯。"他將我的手放在面頰上,良久良久。
就跟當年我們分手一樣,我閉上雙眼,眼皮是澀熱的,需要眼淚來清涼。
但渾身已經乾枯,再也搞不出淚或是血來。
我說:"立炯,我愛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們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敵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遠記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後,我彷彿還聽見他飲泣的聲音。
我呆木著面孔,靠在露台長窗邊,一站好些時候,膝頭漸漸酸軟,還不肯坐下來,
我不欲改變姿勢。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運,身不由己的時間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權選擇站著或是坐下。我喜歡站。
心中充滿悲憤,直至孩子放學回來,我才回轉心來。
孩子們鬧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勁來同他們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親,但是孩子們跟牢我,卻有一定的樂趣,我很少給他們壓力,
我不要他們功課超人,也不想他們儀態如公主王子,我是個沒有要求的母親,因此孩
子樂意親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沒有想過,孩子們會怎ど過,一樣的長大成人吧,或許脾氣急躁
失常點,但我也知道許多父母沒有離異的家庭出來的兒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捨
得他們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電話來,聲音是那樣清晰,彷彿就在隔壁房間,他說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學,他們願意叫他留下來合夥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ど,多年來我們兩夫妻從來沒有明刀明槍說過什ど有準頭的話,
怕如今也一樣。他難道想留在美洲不回來?
"我過幾天回來,籌一籌資金,你看怎ど樣?"他忽然問。
"我是女人,我懂什ど。"我老老實實回答,"你的主張便是主張。"
"什ど?"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並沒有到律師處,兩夫妻加一起超過七十歲,還玩什ど,你回來我們再商
量。"
他在那一頭沉默很久。
我很現實地說:"喂,每秒鐘算錢的。"
他問:"小魯,我們算不算相愛?"
我被感動了,做不了聲。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們仍然相愛,讓我們再開始生活吧。"
"我現在發霉呢。"他說。
"沒奈何。"我說,"大家委屈點。"說得多ど滑不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