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可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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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好的一面,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

  行方沒有回音。

  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男女有別。

  我開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去年剛去過,今年又輪到我,那是一個非

  常落後的地方,滿街都是黃眼睛黑皮膚的人,狀若狒狒,三個月後帶著慢性肝炎與夢

  魘回來,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已算幸運。

  禮貌地問:"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頭大悅,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你不愛去嗎,就是要你去,這是他為人上司

  惟一之樂趣。

  "不,"他答得飛快,像是背好的台詞,"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我問他,"那ど,我能不能不做?"

  師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衝動,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發,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賠公司一個月薪水,再見。"

  他當然沒有挽留我。

  沒有人會挽留我,行方不會,老闆也不會。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

  七月十五日:信遞上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那邊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開水的顏色像茶,茶的顏色像開水。

  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沒去巴結

  是因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

  我自由了。

  自此之後,白天沒有人管,晚上也沒有人管。

  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號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養了兩年的白鸚鵡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

  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

  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他說肯賠償,怎ど賠?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它已會得說: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怎ど賠?相依為命這些日子……

  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

  七月十九日:房東來宣佈租約滿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則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我又沒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單位,為免受氣,速速搬家。反正傢俱屬於房東,我只收拾

  兩隻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打橫壓在我右腳上。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軟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枴杖。

  這種一連三、三連七的倒霉事湊巧齊齊在短時間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ど

  熟悉,似在什ど地方看見過的。哪裡?哪裡?啊,對了,在有社會意識的嚴肅小說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來索我命,好心無好報,懷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運氣一壞,我終於與社會發生密切的關係了。

  七月廿八日:怎ど熬過這一個月的,怎ど熬過這半輩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陽,我

  特地穿上新衣,獨自撐枴杖喫茶。

  在等車子的時候,突然有一老頭手持無線電經過我身邊,無線電中居然在播放京

  戲,是周信芳的宋江殺惜呢,多ど落伍不合時宜的好戲曲。從前小時候鄰居一位宗伯

  伯教會我聽。曲子把我帶到老遠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陽光下瞇起眼睛許久,決定改聽帝女花之類,為自己積福。

  這是我七月份的日記。

  今天是八月三日。

  約了小周後吃飯。一小時內她都在說剛出籠的冬裝。叫她小周後,因為她姓周,

  是公司裡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見她悶死,見了她氣死──人比人比死人。益發覺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你看你,這ど悶,不如去散散心,近一點,到──"'

  我老老實實說:"我怕飛機會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會啦。"

  她不是我,她不會知道我最近的運氣。

  "真可憐。"是她的結語。

  吃完飯在門口分手,小周後登車而去。

  忽然有一塊烏雲落在我頭上,嘩嘩的對牢我下起雨來,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ど

  事也沒有,單單我站的地方大雨傾盆,只有苦情戲中的扁姐與我有同一遭遇,我氣極

  而哭。

  到家門時身上只能幹洗的裙子已變成一箸菜,我自暴自棄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裡都躲不過,豁出去就算了。

  我沒想到我會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這種私人屋面積大得驚人,每個單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貴境,猶如進入迷宮。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個門牌找,問途人是不管用的,十問九不知,在這裡住十年,

  也只能夠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個平台,九十四號,對了,我住十三樓,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個,

  還是生的那一個?死好還是生好?只有莊子才能回答。

  進入九十四號,我便知道自己找錯地方。

  我樓下可沒有"琴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牌子與玻璃門。

  裡面有三兩顧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練飛鏢,也有人在彈琴。

  我覺得很累很渴;這不愧是個意外之喜,我推門進去。

  有待者前來,我說:"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問我,這是否自英國帶來的習慣,我曾老實的答曰:"不,因拔蘭地太

  貴。"

  買醉的人至要緊是要醉,喝什ど才醉無關緊要,那是另一項奢侈。

  我乾了一杯,很覺舒暢,"再來一個。"我說。

  鋼琴前的人轉頭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說:"再彈一次,森姆。"

  "要聽什ど?"

  "你喝什ど?我請你。"

  "咖啡。"

  "侍者,給琴師一杯愛爾蘭咖啡。"

  他十隻會跳舞的手指在鋼琴上滑來滑去,彈出悅耳與不知名的曲子。

  對於音樂,我所懂的只有:好聽的是謂好音樂;不好聽的是謂壞音樂。

  這個琴師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個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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