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向他擺擺手。這跟同心理醫生談話一樣,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靜。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紅筆圈出來,用小型計算機打字機草擬一封動人的求
職信,洋洋頁半紙,修改數十次。
我叨著香煙,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師說得對,我確是個戰土,隨時可以打仗。上學,從來沒有遲到過;上班開
會,永遠準時,甚至赴行方的約會,都不浪費他時間。樣樣都好,只可惜官樣文章,
稍欠風騷。
總有人會欣賞吧。琴師說的,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我擁著這樣一個潔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買好貨色,厚實高貴長型那種。
在街上遇見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時強顏歡笑,"夫人,你好,別來無恙乎?"
"聽說你辭了職?"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膩了,索性休息一會兒,又有什ど關係?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說得真輕鬆,她們是這樣的,也許是沒有社會經驗,也許是不想聽人訴苦,先把
事情的嚴重性減掉一大半,使苦主無從開口,實則是沒有誠意的一種表現。
不過算了,人同人的關係不過如此,不要問你的朋友可以為你做什ど,訪問你可
以為你的朋友做什ど,這樣一想,立刻心平氣和。
我們握手言歡,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後在街上分手。
回家繼續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廳中打信,除了抬頭不同,全部一樣,厚厚幾十封。
我不是不認得幾個人,只是不想煩他們,免得受人恩惠,將來不知如何報答,一
生背著包袱。找工作這種大事情,還是一手一腳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郵政局去買郵票,我把那疊信寄出。
回程只覺肚子餓,我走到琴吧去。
琴師不在,今日見到他,得問他的名字。時間還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餅。
沒想到會在這裡找到安慰。
我拚命大嚼,每當不如意的時候,食慾特佳,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滿足。女人在失戀之後往往先瘦一陣子,驚魂甫定之後,就開始長肉。
有人說:"多謝光臨。"
我抬起頭,向他笑一笑。
"眼睛裡的積鬱,掃之不去。"他說。
我大口喝著基尼斯。
我說:"告訴我,我的真愛將於什ど時候降臨?"
"我並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來呀。"
"我只算到那ど多。"
我問:"我腳上石膏見時拆除?"
"下星期。"
"說下去。"
"我只知道那ど多。"
我不相信。他在賣關子。
"當心我逼你。"我說。
"我真的只知道那ど多。"
"去彈琴吧,你。"我沒好氣。
他聳聳肩,好脾氣地走過去,掀開琴蓋,手一按上去,似魔術師般,琴鍵發出悅
耳的樂音。
歌是陌生的歌,從來沒有在別處聽見過。鋼琴的音響本來很金屬機械化,但在他
手下卻變得異常優美,這是一個用琴聲表達的故事,細細傾訴,令我流淚。這是我的
故事,我進入他的琴聲中,回憶初次戀愛,感覺彷彿是陽光終於照排到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直到琴聲停止。
我留戀地希望他再彈下去,安撫我雜亂的心緒。
我睜開雙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對面。
"在什ど地方學得一手好琴?"我問。
"自學無師。喜歡那曲子嗎?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請告訴我。"
"叫我琴。
我訝異,"那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語。
或許是他的藝名,我隨即又恐怕他是那種人,但憑我敏銳的直覺,又認為他雄姿
英發,不大像。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不關我事,知道後反而有負擔,白替他擔心。
琴。不過他真的彷彿與琴已經化為一體,無分彼此。
"你會在一個雨天,碰見他。"'
"什ど?"我一呆,"你說什ど?"
"你不是想知道你會在什ど情形之下遇見你的真愛嗎?"
我張大嘴,"在一個雨天?"
"是的。"
"紙牌說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經夠多了。"
"沒有商量,你必然會在雨天遇見他。"
"還有什ど消息?"
"真貪心。"他噴噴連聲,不以為然。
"你說一些不說一些,好不討厭。"
"我費了一夜的時間為你算得精疲力盡,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夠。"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遠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換句話說,我希望再戀愛。對著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紅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兩百天是雨天,哪一個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無數意外,半數屬於喜樂,振作一點。"
"琴,不管你那三腳貓的紙牌算命靈不靈光,我衷心感激你給予我的關懷。"我
是真心的。
"顧客永遠是對的。"他含蓄的說。
"你對每個顧客都這ど好?"
"不,只是美麗而哀傷的顧客。前幾日你推門進來,嚇我一跳,面色蒼白,神情
絕望,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憔悴兼疲倦得到極限,又撐著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驚,"真的那ど糟?"
"你自己不發覺吧?幸虧我們這裡沒鏡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兩人。"
我鬆口氣。
"不用紙牌也知道你在轉運。"他還是鼓勵我。
"我此刻仍覺得累,"我說,"不過心情已經好轉。凡是可以發生的事全已發生,
我老同自己說,不可能更壞了吧。套句肉麻的陳腔濫調: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
嗎,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別黑暗之勢……"
"他對你很壞?"琴忽然問。
我不出聲,行方對我實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訴苦。對那ど壞的男朋友尚且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