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長歎一聲,「阿五這孩子,畢竟害在太聰明了—點。」
「是呀,現在的人就是這樣,不合則離,是,離了又怎麼?難道還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都有脾氣,娶個二手貨太太,不怕人笑?就算有這樣一個好男人,也難見將來的公婆,阿五也不細想去,她就是仗著幾分才貌。」
「人各有志。她又沒問誰賒借,隨她去罷了。」
「雖說她能幹,女孩子家賺得比男人還多,生活不成問題,到底孤零零一個人沒意思。她又不肯回家,其實打虎不離親兄弟,過一陣子也沒事了。」
爸爸說:「有個孩子也許好點。他們又沒孩子。」
媽媽說:「你不曉得,現在人不一樣了,有了七八個孩子,一樣離,你也離婚,他也離婚,變了什麼新玩意兒似的,真看不順眼。做女人,看開一點,大大小小,誰不受過一點氣,阿五真是新時代女性。」
忽然之間,我發覺媽媽空讀了半輩子的書,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張也是一樣的。以前阿五身上沒半寸不好,現在阿五是千瘡百孔的。
爸爸說:「她就要搬出去了,你千萬別多嘴。」
「得了,我年紀活在狗身上了?還待你吩咐。」媽媽說道。
媽媽很虛偽。
大人都虛偽。
只除了五姊。所以我懷疑五姊還不算是大人。
晚上五姊回來了,媽媽對她仍然很客氣,吃飯的時候連連替她夾菜。
我想起了媽媽下午那番話,又看到她兩副截然不同的嘴臉,胃口就沒有了。
臨睡的時候,五姊在床上翻報紙。我忍不住,就問她:「五姊,你真的離婚了?」
她一呆,然後說:「是的。」仍然翻著報紙。
「五姊,為什麼要離婚?」我問。
「你不會明白的。」
「五姊,說給我聽,也許我明白。」
「真的,也許只有你能夠明白。前些時候你老穿著那件紅色的大衣,哪兒去了?」
「過了時了,那樣子怪怪的,」我笑說,「束之高閣,不高興穿它了。」
「如果我一定要你穿著它呢?」五姊問。
「為什麼?我不喜歡它了,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我自然不高興。」我說,「我決不穿的。」
「離婚也是一樣。他不喜歡我了,我也不喜歡他了。兩個人死板著臉再對上幾十年也沒用,自己騙自己而已,不如離婚算了。」
「開頭你喜歡五姊夫嗎?」我問。
五姊淡淡的笑,「那當然是喜歡的,否則怎麼會結婚呢?」
「那是了,開頭我也喜歡那件大衣,求了媽媽好久,才買回來,價值也不便宜。」
我嘴已裡雖然這麼說著,心裡總覺不妥,一件大衣與一個人,怎麼一樣呢?
五姊笑問:「你現在還不明白吧?將來會明白的。」
我問:「你不後悔?」
五姊放下了報紙,「不,我做過的事,我從來不後悔的。多少女人離婚,哭哭啼啼,總把責任往男人身上推,甘心情願的做棄婦,我情願背個淫婦的罪名,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
我想了很久。然後我問:「那麼以後,五姊夫不會上我們家來了?」
「不會來了。」
五姊夫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喜歡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來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歡開快車。五姊夫帶我出去吃玩,是從來不吝嗇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們家門了?
真是可惜。我喜歡聽五姊夫說笑話。
隔一天放學,我不見了五姊。
我問媽媽,「五姊呢?」
「搬走了。」媽媽很快樂的說,「留下兩瓶香水給你,說你喜歡那味道。不過上學別噴得香裡香氣的。」
「幾時搬的,怎麼昨天不見她說起?」我問。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覺得可以搬進去,就馬上搬走了。」媽媽說。
我心中老悶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兩瓶香水給我。我拿著水晶瓶子,旋開了蓋子,聞了一聞,那香氣沁入我心裡。五姊夫是不會上我們這裡來了,是五姊說的。
媽媽跟進我房來,問我:「你五姊沒與你說什麼吧?」
「說什麼?」我反問。
「什麼都沒說?」媽媽問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歲,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對我有什麼壞影響。
「沒有。我睡得很熟,我們不講話的。」
媽媽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會她問:「阿五有沒有哭?」
我想了一想,「沒有聽見。」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媽媽說:「原來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瞞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說這男人該不該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這口氣,就離了婚,」媽媽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為五姊已經搬走了的緣故,她說下去,「這種男人,離了也好,省得一輩子受氣,不過阿心,你要留神,將來交男朋友,眼睛要睜得大。」
我笑了。媽媽要說的,不過是最尾的那幾句。
「像你五姊,就是個例子,遲早要後悔的,」媽媽喃喃的說,「雖說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為。」
我還是很悶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歡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電話給她,她請我吃飯。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無懈可擊。她說她在公司升了級,我很替她高興。此刻我明白一個女人在外邊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媽媽與阿張,就多多少少對她的能幹有點拈酸。
飯後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乾淨很漂亮。但維持這樣的一層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們閒聊著。
她忽然問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沒有。」我老實的答。
「十七歲了?」她問。
「是的。今年畢業,讀兩年預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學,升不上,只好出國去。五姊,你是哪裡的?」
「倫敦大學聖瑪麗院。」她口氣還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羨慕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