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家明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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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頁

 

  爸爸長歎一聲,「阿五這孩子,畢竟害在太聰明了—點。」

  「是呀,現在的人就是這樣,不合則離,是,離了又怎麼?難道還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都有脾氣,娶個二手貨太太,不怕人笑?就算有這樣一個好男人,也難見將來的公婆,阿五也不細想去,她就是仗著幾分才貌。」

  「人各有志。她又沒問誰賒借,隨她去罷了。」

  「雖說她能幹,女孩子家賺得比男人還多,生活不成問題,到底孤零零一個人沒意思。她又不肯回家,其實打虎不離親兄弟,過一陣子也沒事了。」

  爸爸說:「有個孩子也許好點。他們又沒孩子。」

  媽媽說:「你不曉得,現在人不一樣了,有了七八個孩子,一樣離,你也離婚,他也離婚,變了什麼新玩意兒似的,真看不順眼。做女人,看開一點,大大小小,誰不受過一點氣,阿五真是新時代女性。」

  忽然之間,我發覺媽媽空讀了半輩子的書,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張也是一樣的。以前阿五身上沒半寸不好,現在阿五是千瘡百孔的。

  爸爸說:「她就要搬出去了,你千萬別多嘴。」

  「得了,我年紀活在狗身上了?還待你吩咐。」媽媽說道。

  媽媽很虛偽。

  大人都虛偽。

  只除了五姊。所以我懷疑五姊還不算是大人。

  晚上五姊回來了,媽媽對她仍然很客氣,吃飯的時候連連替她夾菜。

  我想起了媽媽下午那番話,又看到她兩副截然不同的嘴臉,胃口就沒有了。

  臨睡的時候,五姊在床上翻報紙。我忍不住,就問她:「五姊,你真的離婚了?」

  她一呆,然後說:「是的。」仍然翻著報紙。

  「五姊,為什麼要離婚?」我問。

  「你不會明白的。」

  「五姊,說給我聽,也許我明白。」

  「真的,也許只有你能夠明白。前些時候你老穿著那件紅色的大衣,哪兒去了?」

  「過了時了,那樣子怪怪的,」我笑說,「束之高閣,不高興穿它了。」

  「如果我一定要你穿著它呢?」五姊問。

  「為什麼?我不喜歡它了,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我自然不高興。」我說,「我決不穿的。」

  「離婚也是一樣。他不喜歡我了,我也不喜歡他了。兩個人死板著臉再對上幾十年也沒用,自己騙自己而已,不如離婚算了。」

  「開頭你喜歡五姊夫嗎?」我問。

  五姊淡淡的笑,「那當然是喜歡的,否則怎麼會結婚呢?」

  「那是了,開頭我也喜歡那件大衣,求了媽媽好久,才買回來,價值也不便宜。」

  我嘴已裡雖然這麼說著,心裡總覺不妥,一件大衣與一個人,怎麼一樣呢?

  五姊笑問:「你現在還不明白吧?將來會明白的。」

  我問:「你不後悔?」

  五姊放下了報紙,「不,我做過的事,我從來不後悔的。多少女人離婚,哭哭啼啼,總把責任往男人身上推,甘心情願的做棄婦,我情願背個淫婦的罪名,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

  我想了很久。然後我問:「那麼以後,五姊夫不會上我們家來了?」

  「不會來了。」

  五姊夫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喜歡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來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歡開快車。五姊夫帶我出去吃玩,是從來不吝嗇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們家門了?

  真是可惜。我喜歡聽五姊夫說笑話。

  隔一天放學,我不見了五姊。

  我問媽媽,「五姊呢?」

  「搬走了。」媽媽很快樂的說,「留下兩瓶香水給你,說你喜歡那味道。不過上學別噴得香裡香氣的。」

  「幾時搬的,怎麼昨天不見她說起?」我問。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覺得可以搬進去,就馬上搬走了。」媽媽說。

  我心中老悶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兩瓶香水給我。我拿著水晶瓶子,旋開了蓋子,聞了一聞,那香氣沁入我心裡。五姊夫是不會上我們這裡來了,是五姊說的。

  媽媽跟進我房來,問我:「你五姊沒與你說什麼吧?」

  「說什麼?」我反問。

  「什麼都沒說?」媽媽問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歲,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對我有什麼壞影響。

  「沒有。我睡得很熟,我們不講話的。」

  媽媽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會她問:「阿五有沒有哭?」

  我想了一想,「沒有聽見。」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媽媽說:「原來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瞞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說這男人該不該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這口氣,就離了婚,」媽媽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為五姊已經搬走了的緣故,她說下去,「這種男人,離了也好,省得一輩子受氣,不過阿心,你要留神,將來交男朋友,眼睛要睜得大。」

  我笑了。媽媽要說的,不過是最尾的那幾句。

  「像你五姊,就是個例子,遲早要後悔的,」媽媽喃喃的說,「雖說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為。」

  我還是很悶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歡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電話給她,她請我吃飯。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無懈可擊。她說她在公司升了級,我很替她高興。此刻我明白一個女人在外邊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媽媽與阿張,就多多少少對她的能幹有點拈酸。

  飯後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乾淨很漂亮。但維持這樣的一層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們閒聊著。

  她忽然問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沒有。」我老實的答。

  「十七歲了?」她問。

  「是的。今年畢業,讀兩年預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學,升不上,只好出國去。五姊,你是哪裡的?」

  「倫敦大學聖瑪麗院。」她口氣還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羨慕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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