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家明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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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頁

 

  我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覺沒有做錯半點。

  父母是愕然的傷心。

  然而這一次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盡的休息了一陣,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眼淚,沒有夢,只覺得浪費了精神,浪費了時間,離婚那一年,我二十三歲。也沒有孩子,因為要工作的關係,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後來我聽說他再婚了,那個「溫柔」的女人並沒有工作能力,一連養了三個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養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麼過的,聽說他家裡不滿這個溫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願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還不是給家人抱怨。當初為什麼不醒悟一點?或者我的好處不夠吧,或者……

  我終於做了夢。

  夢見爸爸問我:「他怎麼這麼久不來了呢?」醒來之後,我覺得我是家裡的負累,我決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國,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電報給她,她來開門的時候並不驚異。她弄茶給我喝,就像我十六歲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歲的五姊還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兩條細細的皺紋。我與她對坐著。我手中捧著她倒給我的茶。

  她沒有再結婚。

  她說:「……其實,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過三年五載的,說不定他的心就回轉來了。」

  我默默的笑著,一隻手拿著茶杯,一隻手撫摸著她養的玳瑁貓。我沒有說話。

  五姊輕輕的說下去,「只是當時我想:等他三五載,為什麼呢?大家一天天的挨著,有什麼意思,或者他還有機會尋他的快樂,或者我也還有我的機會,何必雙雙浸死在痛苦裡?我覺得是做對了。至少他沒有後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樣子,他彷彿沒有後悔。」

  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站著,我說:「其實並不是為了他家裡,也不是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錯的是我吧。我老給他一種感覺——你是我親手扶持出來的——這大概是不對的。」

  五姊笑了,「過去的事,還論它做什麼?就像輸了一場棋子,還拚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樣——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盤!」她說。

  五姊說:「你還年輕,怕什麼?」

  我不響。

  「像我不一樣,如今父母沒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過氣來,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歲,都老太婆了,不過活一天算一天,我去買了雙絨鞋回來,想起極小的時候,家裡就讓我穿這種絨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歲的時候,還買得起這樣的絨鞋,就算福氣了。」

  我聽著。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繼續說著,「我是到了如今還不明白,當初是怎麼一下子離的婚。」

  我猛然抬起頭來,瞪著五姊。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他竟沒有回頭,」她輕輕的說,「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為……離婚是你提出來的。」

  「不不,可以這麼說,是我提出來的,是大家提出來的,或者我不該爭一口氣答應了他,我如果不答應,不見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說,「但是我記得你說:一件大衣……」

  她點點頭,「那件大衣是我。人總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對我厭倦了,於是換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顏色是否好過先頭那件,總是新鮮的好點。或者後來他懊惱了,不過像他那樣的人,總還可以再換。」她微微一笑,「當初我沒告訴你們,因為始終要強,是他對我厭倦了。」

  她看著我。

  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我緩緩的用手絹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極普通的事一樣——根本眼淚也不過是很普通的事。

  她說:「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腳,何必受人荼毒?」

  隔了多年,她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然而還是不怎麼明白。我也並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計劃的,並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樂嘛。

  我問:「生活好嗎?」

  「很好。」五姊說。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絲襯衫,薄薄的麻長褲。

  「你寂寞嗎?」我鼓起勇氣問。

  五姊說:「慢慢就慣了。也有再婚的機會。不過一個人生活總輕鬆點,那些對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見過理想的人,多數不巧,又錯過了。這十年來,倒是十分安靜,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我是無牽無掛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還有人留著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來,那笑裡倒是一絲矯情都沒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說:「只是看著旁人結婚生子,鬧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著出去買賀卡寄,眼看著人人像一本小說似的,有始有終,白頭偕老,我卻像一串炮仗,開頭興致致的爆著,倒是轟轟烈烈的,末了引線浸到了水,忽然無聲無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氣卻沒咽,真糊塗,真糊塗啊。」

  我聽著,當五姊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聽著。

  然而她沒有再說下去,說了這麼久,大概也很夠了。

  她去廚房開了罐頭喂貓,我們到中國城去吃燒鵝飯,是我請的客。飯後去看了場舞台劇,很盡興的回來。我與五姊睡一間房裡,我躺一張折疊床,是五姊為我新買的,她待我總是那麼好。

  我們聊著剛才的劇情,然後睡了。半夜醒來,我輕輕的轉身,卻聽見五姊也在翻身。我靜靜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沒有,聽不見,也許她哭了。

  真是歷歷在眼前,時間彷彿回到十年之前,我問她:「五姊,你真的離了婚嗎?」真正不過好像眼前的事。沒想到我們的路卻是一般的難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從來沒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

  幾天後我就走了,經過了大半個歐洲大陸我才回家的。回家後一會兒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來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來,做得頗有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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