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家明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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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頁

 

  我忍不住笑。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臉的尷尬、浮躁,雙頰紅紅,恐怕是既怒且羞,激成這樣的,她氣鼓鼓的坐著,兩手疊在胸前,不出聲。她倒沒有引以為榮,顧盼生姿,照說一個女孩子,有三個男同學陪著回香港,還真不容易,哦,忘了提,一個還是洋人呢!

  但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高、豐滿,身材之好之動人,實在一流,剪著短短的童花頭,漆黑的頭髮,五官俱是圓圓的,尤其是一雙眼睛,閃亮動人。薄薄的T恤裡沒有內衣,一條破牛仔褲,幾隻銀手鐲,一隻手錶倒是白金的,很懂打扮。

  我第二次走過她那裡,她輕輕的叫了我一聲,我聽見了,還來不及俯身下去問她要什麼,她身邊那個男的就大聲喝我:"叫你呢!"又轉過頭去低聲下氣問她:"要什麼?明珠。"

  真多餘,我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可憐他。

  果然,這個叫明珠的女孩子睬也不睬他,只管跟我說:"請你拿一罐橘子汁給我,對不起,謝謝你。"

  我說了聲好,便去那橘子汁給她,還沒走到她那裡,後邊的那個男孩子就獻慇勤,搶著來拿,我看著她,她急了,一邊罵:"死相!"

  她鼻上佈滿汗珠,有一種青春的誘惑,是有生命色彩的青春,我歎一口氣:難怪這幾個男人如蒼蠅見了蜜糖,確也怪不得他們呢!

  過了四個鐘頭,前座那個男人跟後面的調位置--恐怕是約好的,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使幾個老太太猛搖頭。我聽見明珠說:"把護照還給我,我才不要你們替我收著!把化妝箱也還來,還有我的帽子,快快!"我又笑了。班班飛機鬧這種笑話,倒也解悶。

  入夜後不是我當班,換了空中小姐。我躲在後座休息,看著幾本時事雜誌。飛機上每個人都很太平,就是那三個男的多嚕嗦,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水,都是為明珠,那明珠索性拿一張報紙蓋著臉,好歹不理。

  我看看表,幾乎二十四小時的飛機,我還可以憩憩,隔一會又得起來苦幹了。

  才閉上眼,就有個聲音輕輕地在我耳邊響起:"對不起。"

  我張開眼,是這個叫明珠的女孩子,我詫異,"你要什麼?小姐。"

  "不不,"她盡量壓低了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你休息,我很明白,你不會瞭解我的情況,唉,你身邊有個空位置,可否讓我坐?"

  我更詫異了,"你自己那位子有什麼不好?這裡是職員休息的。"

  "讓我坐,好不好?"她懇求著。她蹲在地毯上,眼睛圓得像貓。

  我說:"好呀--"

  她馬上鬆一口氣,縮到我裡面去坐著,喃喃的歎:"感謝上帝!"手覆在額角上。

  我笑了,我明白她是在躲避那三個男的。

  我輕輕遞一張薄毯子給她,她接過了,給我一個微笑。

  我這福氣從天而降,人家輪也輪不到,搶也搶不著,她卻跟來陪我坐。

  她問:"有沒有止痛藥?我頭痛得緊!"

  我隨身帶著,便給她兩顆,順便倒一杯水給她。

  她極有禮,千謝萬謝的。

  我只是微笑。

  然後前面那三個活寶發覺她不見了,便起身到處找,有的上廁所,有的走到前艙。可是明珠很有辦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臉,他們走過幾次都沒有看見。

  我覺得有趣極了。

  明珠在毯子下帶著哭音的說:"我成了賊了,他媽的。"

  忽然聽見一句粗話,我先是一怔,後來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們走了,你可以出來了。"

  她把毯子拉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可愛得很。

  "謝謝你。"她說。

  "不用客氣。你別怪你三個朋友,他們愛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開什麼玩笑?他們不是我朋友,誰有這種朋友就該跳飛機了。"

  "不是朋友--"我問,忽然覺得多事,馬上道歉,"對不起,不該取笑你。"

  "不怪你,誰不好奇呢!你看他們那鬼樣!演滑稽戲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這裡躲定了。"

  "為什麼怕他們?"我說,"飛機還要飛近二十小時,你坐在這裡,多辛苦。"

  "那麼你是怎麼坐的?"她反問。

  "我們命苦,要賺薪水呀。"我笑。

  "又開玩笑了,先生,難得你這麼幽默。"她說。

  我又笑。

  "你看見那探頭探腦的五短身材沒有?"她問我。

  "看到了。"我點頭。

  "這人自說自話,聽見我暑假回家,他就買個票子,跟了我一班機--我沒膽子說這班飛機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嘿,在火車裡又一起,亂說話,亂做表情,硬要我嫁給他,怎麼搞的,大家同一間學校,也沒見過幾次面--對不起,我話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該對你訴苦,可是這次我實在氣急了!"

  我微笑裡很帶點安慰的意思。

  她輕輕的說:"那個外國人,更滑稽了,她父親在香港做事,大概是個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擠著一班機,硬要我教他說廣東話,我真覺好笑,怎麼我們大學裡多這種人物。"

  "第三個呢?"我忍不住問,"也是同學?"

  "那個又不是了,"她說,"那是中國餐館老闆的兒子,吃喝嫖賭,無所不至,他看中我,我還頂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處某種組織裡的所謂白紙扇。我弄得不好,真會被他砍幾刀,我是怎麼惹下這些麻煩的呢!我不過去那餐館吃過幾頓飯而已。"

  她苦著臉。

  "到香港就沒事了。"我安慰她。

  "他們不放過我的。"她說,"我家人看見了,算什麼?我什麼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為我不聽話,在外國沒好好唸書,亂混男朋友,唉呀,怎麼得了!"

  "他們又走過來了。"我警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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