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起來,「好。好吧。」我說,「答。答應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來,「謝謝你!大哥。」
我看見她快活的樣子,不禁懷疑起來,康麗為什麼要謝我呢?謝我什麼?
於是我問:「康麗,你不是怕怕別人曉得你有一個醜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麗像是被冤枉謀殺了人一樣,「誰說的?誰說的?誰說你醜怪?」
我聳聳肩,對這樣一個妹妹,有什麼辦法?她瞪著那麼清白的圓眼,彷彿我終於變漂亮了,現在已經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過——」康麗有下文,「你假如肯脫掉那頂草帽,我想會好一點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夾起幾本書,逃一樣的上課去了。
我那頂草帽,的確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剛理了發的幾日。草帽的用途是來壓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豎的頭髮,我的頭髮長的速度非常驚人,一味向上發展,起碼要一個星期理一次才勉強可以使我看上去順眼,我又沒那麼空整天坐在理發館裡,於是那頂草帽,便是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沒辦法,我描述了這麼久,也講不出我醜的三分一。
當然,我是要比「聖母院的駝子」好看一點,因為至少我不駝,我的牙齒也還算潔白整齊,唉,不說也罷。
但是我的功課,一直做得很好,從小學到今天,交過的學費寥寥可數,全是免費,考第一就免費,很簡單的事。不是說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績單的時候,才承認我是她的外孫,平時很少與我講話,或是稱讚我。
康麗,在這方面,卻鬧個大大的不爭氣,雖然沒有留級,但是次次僅僅夠升級,趟趟險過剃頭。這個傢伙,對唸書全無興趣,父親辛辛苦苦將她弄進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貴族學校,她卻偏跟爸作對,以成績單上的紅字為榮。
她也從來不問我她不會的功課,就拿課本往我桌一堆,留張條子,上書什麼「請做代數十題(代數是代做的),第三八頁五題到十五題,請於後天放在我床頭上」。
連謝都沒一句的。功課大多由我包辦,考試時候我又不能幫她去考,於是康麗便每學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幫她,每次看見她的心肝寶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罵考試制度。
但康麗真幸運,我說過,她從來沒留過級,我要學她,到現在還念小學呢,她念三遍書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還差得遠,她真是聰明,凡是聰明人老不肯讀書,讀書的責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麗的異想天開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問:「大哥,你念化學的對吧?」
我點頭說是。
她問:「你有沒有把人縮形的藥水公式?」
我說沒有,「怎麼可能?」我又懷疑起來,「你你要這這種藥水的公式幹嗎?」
康麗極是但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將你縮形,放在我耳朵裡,帶你到試場去,幫我算代數!」
這就是康麗,我的妹妹。
當然,要是沒有康麗,我也不會認識茱莉。
而不認識榮莉,我也不會有現在這麼煩惱。
茱莉是康麗的同校同學,比康麗高二級,也年長二年。
也就是她告訴康麗,她門外有一個跑步的怪東西。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
我並沒捨得立即放棄跑步,跑步畢竟跟了我好幾年,放棄跑步,在某種感情上,像是放棄一個良友一樣。
但當你有一個像康麗那樣的妹妹,你不得不為她犧牲一點。
於是,我在這個星期天,趁康麗還在床上,我便做最後的一次跑步,離別哀悼式的一次。
當我跑到後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勁的在按門鈴。我就覺得奇怪,這麼老清早,誰來我們這裡呢?而且後門裡面是廚房,沒有人會聽見的。
我輕輕的走過去,想告訴她這一點,但是當我走到她背後,還沒來得及出聲的時候,她忽然把頭回了過來。
是我先嚇了一跳,我連忙跳後一步,「對,對不起。」
她瞪著我看,也沒講話。
我的臉,馬上就漲紅了,必然有點像豬肝之色。
看見女孩子的禮貌要脫帽子,可是該死,我已經二個星期末去理髮了,如何能脫帽子呢?天啊天,快點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個女孩子還是瞪著我,天地良心,她長得極是美麗,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該多好,或是至少長得較為上台盤一點,事情也就容易應付。
我呆著老半天,既無法升天,亦無法遁地,於是只好面對現實。我遲疑地脫去我的草帽,感覺到頭髮以飛般的速度一條條地豎起來,而我的兩隻兜風耳,也自然地被襯得更加像扇子。
我連脖子都漲紅啦,只聽見自己說:「小小姐,這這是後門,不不會有人應應的,請請往前門去去吧。」我這樣說。
天曉得我平常的口吃,絕對沒有這麼厲害,誰都可以證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向我一笑,然後說:「謝謝你。」
她轉身往我們家前門走去。我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來,我想逃,可是來不及逃,她用聲音抓住了我。
「這是陳家吧?請問。」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來找陳康麗的。我常常在門口看見你沿這間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對面。」她笑說。
「我我是,」我艱難的說,「是康康麗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麗那個在念大學的哥哥!」
沒想到康麗居然會標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湧到臉上去。「不不錯。」我答。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麗高二級的同學。」
天呀!她還把手伸了出來呢!我應不應該跟她握呢?我考慮了好幾秒鐘,用手在褲子上擦擦,想擦乾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來好久,已經尷尬地縮回去一半,見我又伸手,趕緊也伸出她的手,與我的手握了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