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深深歎一口氣,「好阿瓦,好阿瓦。」
我說:「我有什麼好?但凡下三濫,都非常看開,哪像你們,動不動氣死了,寧可玉碎,不願瓦全!」
龍這時買了小吃回來了,他把食物交給阿玉,開動了車子,忽然之間他問:「咦,你怎麼哭了?」
我把阿玉扳過來一看,可不是,她一張雪白的臉上眼淚漣漣,我用手帕替她擦乾淨了。
到了家,我們吃著買回來的炒飯春卷,一切東西我都覺得美味無比哩,送著可口可樂,開心得很。
我跟阿玉說:「噯,最好有黑松沙示,你記得不記得那年台北夏天?那黑松沙示?咱們天天往天台上跑,曬得古銅色的,那汗啊,一直滴在地上,記不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呢?」阿玉緩緩的說。
我忽然心痛起阿玉來。
我跟龍說:「阿玉這人,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放在心裡,我都不明白,一個人的腦袋,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換了我,早就爆炸了,你看著她點。」
龍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忽然說:「就算這麼快可以另外找到一個女的,也該找個稍微好看一點的,那麼對前頭人也不致於這麼侮辱!」
我呆了一呆,才發覺得他們還是在說家傑。這兩個人真是一般的脾氣,我歎一口氣。
「人各有志啊!」我說:「人各有志!」
龍抬起頭來,那雙眼睛,清澈如寶石。
週末往往是我們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週末的牢騷特別多,這時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東老太太,像媽媽,像舍監,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會說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說你,啊,你以為拉著窗廉,灰就會自動跑掉呀?看你那房間!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紙簍恐怕三個月沒清了,你看那地毯!這些絲襪也該洗了吧?書該搬到書架上去,床單快剝下來洗,啊喲,這塊三文治,幾個月了?說真的,阿瓦,咱們這怎麼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
我微笑,聽她的偉論,然後她叫我做什麼,我做什麼。她真是緊張。
可是說也奇怪,屋子經過她緊張一個上午之後,常常變得潔淨萬分,無懈可擊,接著我們把小車子開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來再一齊洗小車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這人,別看她,做起事來眉頭都不皺,比老侄子還厲害,這麼的嬌滴滴小姐,我早說了,生錯時代了,該生在一百年前,好讓丫頭老媽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間,我不大進去,她有潔癖的,誰敢碰她的東西。看她的樣子,彷彿預備在英國這小城裡過一輩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樣子。去年回家,三尺X兩尺X一尺的大紙箱,她袋滿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嚇壞了,我也嚇壞了。
這阿玉。
說實在的,我們是怎麼在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我與她。
噯,想起來了,後來家傑來了電話。
他不敢說什麼,我倒是與他攀談了幾分鐘,說什麼雪停啦,不那麼冷啦,什麼什麼啦,一種非常英國化、非常真偽難辨的愉快。
他後來問我有沒有空,週末他有網球賽,請我到他大學去。
我說:「噢,對不起,我已經答應了湯米了,我們去跳舞。」
他沒說什麼,掛了電話。
阿玉很氣,她真容易氣,我有時候真為她的細胞擔心。
她說:「何必聽這電話?」
「我怎麼曉得是他打來的?」
「也不必說那麼久!」
「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喜歡給人一點面子。」
「他後悔了?又來求你了?」
我笑,「他為什麼要求我?我算老幾?天下女人又沒死光,他來求我幹麼?」
「他一定是後侮了。」
「我不知道,他後不後侮,與我無關,我還沒那麼空呢,把時間去研究他後不後悔——噯,你那份報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媽呀!」我說:「我今天吃完晚飯,馬上寫第一章!」
「我又來問你,湯米是誰?」
「沒有誰,杜撰的。」
阿玉笑了:「說你聰明,又藏不住說;說你祖心,還很有點鬼主意。」
「不敢當,不敢當。」我說。
「吃飯吧,吃完快寫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結果我吃完飯,真的開始寫我的第一章。我覺得打字比較威風,但是打字也比較慢,考慮了很久,決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後等安排清楚了之後,再抄一次,那種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寫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連目錄、圖片、表格、統計數目字在內,那工程浩大,簡直比金字塔還恐怖。看樣子恐怕三五年的時間還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個禮拜,怎麼辦?
只好坐下來寫。
我寫論文或是功課,總是把一間房間弄得水洩不通,滿地都是紙,而且絕對弄不清楚那一張是1,那一張是2,桌子上全是紙,而且呻吟聲不絕,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說:「你啊!你這個人,唸書像受刑一樣。」
我說:「噯,別侮辱我,我是很喜歡唸書的。」
「哼!我那些社會悲劇好一點。」
我笑了。
社會悲劇是一個笑話。
其次我們在一個中國餐館吃宵夜,忽然進來幾個慘綠少年,頭髮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國人,一搖一晃的坐下來,身邊夾著幾個洋婆子。我實在看不過眼了,就跟阿玉說:「真得怪他們的父母。」阿玉笑:「他們的父母才不承認呢。」我說:「那麼怪誰?」
「一定怪社會,這年頭凡是有不對之事,都是社會的錯。」阿玉說。
我拍手笑道:「哈!社會大悲劇。」
這是「社會大悲劇」的來源,沒想到阿玉這麼來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認我有一個好處。」
「什麼好處?」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來我早就生氣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個好人了。」我又沒殺人沒放火,怎麼能派我是壞人呢?這年頭,做壞人做壞事,一概都不必負責,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還得延了律師來告,經過法官判決,才能定罪,漏了網的人不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