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記得你澤叔在七四年間自巴黎替你帶回一大批版畫,現在都升值十倍八倍。」
我語塞。
「這間公寓誰替你置的?難得的是傢俬雜物都不叫你操心,事事妥帖。還有,公司寫字間連淋浴設備都為你準備好,女秘書都清純可愛,有藝術修養,也對你很好。」
「假情假意。」我悻悻說。
「唉,恭敏,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唏噓的說, 「假得如洪昌澤,真的都不如他。」
「麥公,他吞沒我的錢。」
老人家搖搖頭, 「我同你打個譬喻。你把公司交我老麥,我做得再好,一年總共只能替你賺一百萬,全部雙手奉上,也只得一百萬。你澤叔在帳上蒙騙你多少,沒人知道,可是到你手的,卻已有幾百萬。恭敏,你給我做還是給他做?」
我呆在那裡做不得聲。
「除非你自己來,那時恐怕倒蝕三百萬,你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恭敏,沒有人能夠做得比洪昌澤更好,我把不該說的也說了,實在是洪家的老臣,不得不諫,得罪得罪。」
他向我作揖,我連忙握住他的手。
「麥公,我該怎麼辦?」
「反不得,激怒他,索性吞了你那份,不如大智若愚,由得他去,他再能幹,也要做得頭髮白,你沒有用,反而坐地分贓,反正提到證券你便頭痛。」
這是沒有選擇中之選擇。
我為我的性格所害,不關澤叔事,以我這種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脾氣來說,對澤叔所作所為不聞不問,由他替我生財,最好不過。
我決定聽他的話。
澤叔對麥公也無瑕可擊,不久才替他買了房子,令他安枕無憂。什麼叫手段?這就是了,麥公忠告我的同時,亦報了澤叔的恩。
人同人的關係,也不過這樣,嚴格來說,他們兩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於是成為眾人眼中的三世祖,這是一個反派角色,從前民風較為淳樸,人若不付出勞力而享福,要為人看不起,現在無所謂,只要閣下有辦法,怎麼樣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會做得太惡俗,過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輛簡單的日本房車,穿深色西裝,城內任何寶號的推銷員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與澤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處的。
但為著一個女人,我倆的關係又尖銳起來。
女人,永遠是為著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澤叔在髮妻之外還有別的女人,也許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於我至今不想去見父親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們有她們的天地,楚河漢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條,從見不得光的冥界,踏上來陽間。
那日天氣酷熱,陰霾密佈,氣壓偏低,一天的烏雲,偶爾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個睡覺的好日子,因為天彷彿沒有亮。
我回公司,為赴約會,幾個朋友要我支持畫展,待我看過作品,便可決定。
在房間內,我聽著音樂,看著窗外,對海的天空,一陣陣閃亮,雷雨風早已刮起,雨灑下來,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驟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門,我便說: 「進來。」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絲的質地閃亮、露胸,原來該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點,松身、束腰,十分不規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
她有張鵝蛋臉,細長眼睛,豐滿的嘴唇,不是傳統美女,卻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長得很高很高,往門框輕輕一倚,風情萬種。
她說: 「你一定是恭敏。」語氣非常熟絡,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說, 「你呢?」
「我姓陳。」
「陳小姐要喝什麼?」
「我已有飲料。」
「來找人?」
「洪昌澤。」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選禮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來。 「你知道我是誰?」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馬上想:這樣不安分的女人,不適合做女朋友,太急於露面,太在乎身份,澤叔要有麻煩了。
父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過,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聰明的女子應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該在此處晃。
「你不喜歡我?」她問。
我微笑,沒有意見。對於叔父的女朋友,喜歡固然不對,不喜歡更加不對。
「你是位藝術家是不是?」她輕快的問。
「我游手好閒,什麼都不做。」
「多麼好。」
「你做什麼?」我問。
「猜。」
「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 「是,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自可可香奴兒開始,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不,我厭惡這個行業。」
「那你做什麼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靈魂,我喜歡她。
剛在這時,澤叔推門而進。
他神情緊張,額角冒汗,我看在眼內,有點詫異,噫,他看重她呢,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視她呢。
不過數秒鐘內,他已恢復正常,露出笑臉。
他說: 「你在這裡。」
「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說是你的女友。」
澤叔真是老狐狸,他說: 「可不是。」
「你為洪太太買了什麼?」她捉弄他。
好一個澤叔,馬上取出錦盒,打開,給我看。
「女人都喜愛這些。」他說。
我也沒有細看,反正是珍珠瑪瑙。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但她不見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過作為心理補償。
「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拉起陳小姐的手, 「跟我來。」
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
同澤叔玩,不是沒有好處,他出手疏爽,為人風趣,樣子又不差,只是沒有真心。他對誰都沒真心,反而不要緊。
我的文藝朋友,因為天氣壞的緣故,不來了。
這是干藝術的人至大的缺點。太陽太好,不想做事。沒有太陽,提不起勁道做事。太雨,懶出門,天晴,缺乏詩意。借口多多,什麼都拖著,十年八年後,便推懷才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