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頹喪地躺下。
「或許我們兩人對這世界都太過挑剔,」姐姐說:「我們要將要求降低一點。」
「你先做。」我笑。「你先結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老姐光會說人,她自己就是一個纏綿的故事,訴之不盡,一個女人到三十出頭還孑然一人,背後總有那麼一兩段歷史的了。
隔一個星期三,我將小車子開到沙灘,一抬眼就看到一張帆布椅,紅白間條,椅上躺著一個妙齡女郎,長長的腿,長長的頭髮。
我的心狂跳。
她來了。
她來了。
她又來了。這次我不會放棄任何機會,有很多時候,快樂需要自己尋找,真的。
我輕輕走過去,赤足踏入溫暖的白沙中,有種異樣美妙的感覺。
我蹲在她身邊,她沒有發覺我。
海浪溫柔地捲上來,沾濕她的足趾,空氣中帶著鹽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睛緊閉著,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開,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無異是一個美女,但太年輕了,彷彿只有廿歲出頭。
我猶豫起來。
「嗨。」我終於招呼她。
她睜開眼睛,圓滾滾地,非常靈活。
「嗨。」她說。
「喜歡沙灘?」我的開場白很蠢。
她並不介意,「是。」她答。給我一個很動人的笑臉。
她頂多只有十九歲。
但是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麼熟悉……去年的女郎感覺上要比她成熟得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我並不曉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個人,因為我並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我有一點失望。
「你也一個人來?」她問。
「是的。」我說:「去年我也一個人來。」
她點點頭。
「去年夏天,你有沒有來沙灘?」我試探地問。
「有,我年年來。雖然美容師說陽光對皮膚最壞,但我忍不住要曬,我喜歡棕色的皮膚。」
我茫然,原來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語。
這小女孩倒有這種閒情逸趣,跑來享受寂寞的情調。她應該在的士高才是。
或許晚上她就會去聽瘋狂音樂了。
「天天曬三個小時,三個月後就可以有蜜般的膚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靈魂呢。
我仰頭看白雲,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無牽掛,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階沿,無所事事,我是這麼喜歡太陽的溫暖,但是陽光什麼時候會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經老了。
「你為什麼心事重重?」小女孩問。
我發起牢騷來,「我覺得心中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錯呀,」她上下打量我,「為什麼還不開心?」
「有許多說不出的不開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來。
「我姐姐老說我無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種人?」
「我覺得寂寞,無人能瞭解我。」我忍不住說。
小女孩大笑,笑聲如一串鈴當般散開在空氣中。
「這是年輕人才有的煩惱,你怎麼也有?」她問。
我莞爾,「我老了嗎?」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經夠老了。
「你呢?你幾歲?」
「才十八歲半。」非常遺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視我,「待我三十歲的時候,我會很樂意嫁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男人。」
「所以時間就是緣分。」我感歎。
她向我擠擠眼,「你還沒有女朋友?」
「沒有哇。」
「人太怪。」她說。
「怪是不怪,牢騷多些而已。」我給自己下評語。
「會不會跳牛仔舞?」她問。
「不會。」
「你們這一代人,應該會跳牛仔舞。」
「什麼我們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罷了,你把我當老公公?」
她吐吐舌頭。
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著成人的身材,卻儘是小孩子思想。
我悵惘的想:幸虧去年不會與她說什麼,否則早失望,連去年秋冬雨季的美夢都做不成。
「你這個人,一臉憂鬱,蠻可愛的。」
我啼笑皆非,「喲,多謝你欣賞我。」
她雙眼轉來轉去,不曉得在動啥腦筋。
這小鬼,我無話可說。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層碩果僅存的老房子內,露台非常寬大動人,我想:連住宅都是這麼對板,為什麼人卻錯了呢?我不明白。
於是嘴邊的笑容更加苦澀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裡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經是這麼累,我心內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漸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遇溺的人結果便是溺斃,我微笑了,蒼白地堅持下去。
我見過一個作家的稿紙,上面印著「歡樂幾何」的一枚閒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歡樂幾何?又見過女畫家顧青瑤刻的一顆圖章,說:「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人生道不盡的苦,我隨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勝之何喜?回到家中,淒清有加,我想過的生活不是這樣的。
上班時是機械人,上了發條,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這具機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時正到公司,以後就八點半、九點、九點半。
有很多功夫,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過一日算一日,為什麼會這麼悲觀,簡直不能解釋。
如果我知道為什麼,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但是我情緒陷入低潮,完全不知從何著手去做。
最大的敵人無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淺水灘去,小安琪——這是她的名字——已經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給我太多的感觸。
他們這一代真是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麼活潑過,十二歲便要替低班同學補習,十五歲便做夜工賺外快,父母早過世,並沒有留下積蓄,兩姐弟就各由各掙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罷,太多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