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測?」
他笑,「預測一個在未來十年中的成就,比預測天氣容易得多了。」
我震驚地站在那兒。
「不過該部門資料只供總經理過目,顧小姐,我們的前途,可以說受電腦控制了。」
隱隱約約,我似明白了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
「顧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我如夢初醒,「沒有了,謝謝。」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去。
女秘書問:「會議順利嗎?」
「老闆直罵人。」
「要不要胃藥?」
咦,怎麼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開完大會出來,總是頭痛腳痛,今天,心裡有別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問秘書:「公司裡最高級的科學家是誰?」
「維修工程師。」
「不,他是實踐派,有沒有誰想像力比較豐富?」
「唏,算了吧,他們都忙著讀馬經,哪兒有空。」
「一個也沒有?」
「有的話,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說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寧,因此沒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滿天紅霞的美景。
秘書說:「下班一條龍,我游泳去。
「年輕真好。」我順口說。
她回過頭來,「海灘上並沒有牌子註明二十五歲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們幾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說下去:「完全沒有調劑,我認為不值得如此犧牲,不過一份職業而已,你們一走,即刻有人上來頂替,公司不會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著聆聽。
「對不起顧小姐,我只是個小秘書,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無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說得很對。」
「不怪我吧,顧小姐?」
我擰擰她臉頰。
我們離開公司時是六點半,燈火通明,根本沒有下班的意思,這整個城市有點走火入魔,習慣趕命,還動輒嫌他鄉正常速度節奏緩慢。
我不管了,我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緊張,即刻神經兮兮地淋浴休息,用兩隻濕水茶包敷在雙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發覺我比她老。
一邊吩咐咪咪,「那套咖啡與黑的麻布裙,叫傭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兩季歷史。」
「只穿過三次。」
「可憐的媽媽,實在很省。」
「你懂什麼,最笨的是比賽時裝,老來只餘一櫥舊衣,除非有個大戶無限量支持,否則整潔大方便可。」
「嗯。」
「這人有點苗頭吧。」
咪咪誤會了。
她以為我這陳年舊貨終於有人問津。
「是一位小姐。」
「媽媽你真糊塗,女人同女人,於事無補。」
咪咪的口氣是妖精,也好,沒有人會佔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擔憂。
但願我十九歲時有她這般智慧。
我說:「我約了人家是談正經事。」
「生意?」
「把我那雙唯一的高跟鞋取出來。」
本想吃點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像是塞住一大團棉花,我們這種人是無論如何胖不起來的。
到玫瑰徑三號,早了十五分鐘。
準時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門外徘徊,心中模擬各種問題多則,預備弄個水落石出。
終於在九點缺五分上去按鈴。
大門打開,她站在我面前。
感覺就像照鏡子,十分詭異。
我們兩人呆了一會,反而是我先開口,「你保養得真不賴。」
她笑了,「請進來。」
屋子裡陳設大方名貴,我坐下,來不及地問:「你是不是真人?」
「騙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陣暈眩,「那你是什麼?」
她沒有即時回答,沉吟著。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麼?」
「你是真的顧玉梨。」
「你怎麼知道?現在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鎮靜一點。」
「你到底是什麼?」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沉默下來。
在這所靜寂幽暗的寓所內,我看到了自己,與自身對話。
「我覺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羨慕地說。
「托賴。」
我低下頭,「區先生似乎很照顧你。」
「我知道你去看過他。」
「他是不是真人?」
「當然是。」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可比我有辦法得多。
我歎息一聲,「誰不想認識那樣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瞭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樂。」
「因為我是個失敗者。」
「我不准你小覷自己,因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這明明是一雙活生生溫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擁抱少年顧玉梨時,也感覺她的肉體存在。
她說下去:「我認為你做得不錯——」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自然幫我,正如你適才說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憐我我憐卿。」
「那又有什麼不好,」她說:「我若不是一個自愛到極點的人,就不會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驚喜悅,這確是我,語氣姿勢論調,都屬於進化的顧玉梨。
但是我不能說她是十九歲的顧玉梨,她們是兩個人,若果沒有我做橋樑,他們倆見面不相識。
人真是會變的,非隨環境變不可,適者生存。
我問老練的顧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
「當然。」
「你要嫁給區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會的。」
「別太天真,別忘記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說話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備,真痛快。」
「我知道這些日子裡你很吃了一點苦,父母沒留給你什麼,丈夫又沒送給你什麼。」
這話聽在耳朵裡,只沉得無限窩心慰貼,又帶來幾分辛酸,一剎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雙眼潤濕,啊,多年來感情壓在心底,哭笑難分,一切委屈屈辱無奈,都不敢發洩,我連忙用手掩住臉,精心描繪過的化妝全糊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