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母紅著雙眼,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太多。
這件事後,我仍然進出這個家,如一個陌生人。
連後母都終於放棄。當我申請到大學,預備動身的時候,當真鬆了一口大氣,相信如釋重負的人還有父親與後母。
這便結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經歷,十年彈指而過,我終於可以出去闖新天地了──靠父親的經濟支持,他與我之間的恩怨,一言難盡。
女傭幫我收拾行李。
一隻舊箱子內放著我小時候所有的派對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適合三歲女童穿著,卻一般的鑲看白緞邊、蝴蝶袖,我把它搶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親替我舉辦生日舞會,一隻大蛋糕上點著蠟燭,吃得滿嘴奶油,坐在父親的膝蓋上拍照,母親嚷著:「我呢我呢,別忘了我!」於是父親左膝坐我,右膝坐母親,多麼幸福,多麼美麗的一幅圖畫。
現在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但是邊回想,面孔上的肌肉鬆弛下來,神情溫柔,我把裙子摟向懷中,發誓它會跟我去美國,跟我直到、永遠。
我墮入童年的夢境中,靠著箱子,彷彿像把自己的身體擠進去,擠進去,回到十多年前,當父母還在一起,相敬相愛的時候,箱子裡藏看一切美好的東西,我後母不知道,那時沒有她的存在。
我歎口氣,掙扎著站起來,猛然回頭,看到後母站在我身後。
我並沒有像往常地露出厭惡的神色。
我讓她看裙子,「美,是嗎?」我平靜的問。
「太美了。」她順手接過。
我順口的說:「比你的婚紗更美。」我再不需隱瞞什麼。
她忽然說:「不,並不見得,我的婚紗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虛偽。
她說:「有兩種看法,心媛,愛不止有一種,你父親愛我,不錯,但是他也可以同時愛你。」她的聲音很堅決、很爽朗,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微笑,並沒有被她嚇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嗎?」我反問:「一個人有那麼多愛嗎?」
「你太過愛父母,老是希望他們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路要走。」
我訝異,她跟我吵架?她從來沒有跟我爭論的習慣,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虛假的微笑,不參予任何意見,靜靜的待好戲上演,現在怎麼會有吵架的誠意?
「你父母已經無法住在一起,他們的感情破裂──」
「因為你!」
「因不因為我有什麼分別?」她忽然拔高聲音,「你這個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為什麼?為什麼!」她居然抓住我肩膀來搖。
「為我的母親報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親不知多逍遙自在,她過膩了家庭主婦刻板沉悶的生活,慶獲新生,何勞你替她復仇?」
我明知這是事實,抓不到任何藉口,怔怔的發呆。
「蠢材!沒有見過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間走出來,就是為了一件子虛烏有的事。」
她喃喃的罵。
我說:「現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拋下此間一切不如意,」她噓出一口氣,「出去看看美麗的新世界。」
我關上箱子。
屋子裡很靜很靜。
我轉頭說:「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
她也一怔,隨即笑,「可是你從來不搭腔。」
我指著她,「可是你也從來不說心中的話。」
後母聳聳肩,「至少我們現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視她。
那不過是因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遠不會回頭,所以解除了威脅性,因而輕鬆起來。
我說:「我也很替你難過,後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罵、不能教,十年就這樣過去,你有沒有後悔的時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當風立。」
「父親會聞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們唯一的對答。
之後聯絡到母親,她答應來接飛機,與後母通了很長的電話。我看在眼內,的確認為自己蠢,她們兩個女人之間並沒再存芥蒂,我卻直為母親不值,十年。
上飛機的時候我並沒有說什麼。
後母也跟我一般倔強,不再討好我,至於父親,他雙目潤濕,知我不會再回來,緊緊握住我手。
我低聲同他說:「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沒有出聲。
我與後母始終沒有和解,但是並不重要,生命又長又臭,前面的道路千萬條,過去的風景不必留戀,無暇回頭,已屬過去。
而我,比什麼時候都寂寞。
小朋友
這是一個鬧哄哄的例會。
下午茶時分,有些人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過氣來,故意在下午三點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來個少男少女,再加上母親姨媽姑媽,只叫了一杯檸檬茶。
媽媽說:「叫他們換一張比較舒服的椅子。」
我說:「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鐘。」
三姑說:「明濤你、水遠這樣匆匆忙忙的。」
其實我整個下午無事可做,只不過不想在這個華麗而沒有靈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夾起文件,便擺出「我不得閒,不同你們泡」的姿態。
媽媽拉住我:「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兩個孩子,你們還沒見過面呢。」
我看看那兩個圓面孔的孩子,「見過的,家瑛小時候,我買過一件泳衣給她,鮮紅色,荷葉邊,穿上活像一隻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記了,有這樣的事嗎?」
家璞說:「明表姐根本不記得我們誰管誰,」他笑,「見了我們就敷衍。」
我好不尷尬,「誰說我不記得?從右邊過去是彼得、思恩、瑪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發現一張陌生面孔。
這是誰?
他們都似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陽光朝氣,穿得無瑕可擊,但我沒有見過這個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