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確實喜歡你。」我想為小丁說幾句話。
她柔柔的說:「我們別說他,好不好?」
我點點頭。她大概覺得小丁俗氣。忽然之間,我變得同情起她來了。我發覺小丁根本沒有看見過實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麼?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來姓桂。」她說:「我喜歡叫露露。」
「為什麼?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沒有名字。」她硬不肯說:「叫我露露好了。」
「怎麼會沒有名字?叫小狗小貓,也好聽。」
「我喜歡叫露露。」她看著我,有點不開心。
「真沒辦法。」
「我看得出你現在沒有那麼討厭我了。」她說。
她感覺很敏銳,有點像野獸。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說:「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樣對你自己沒有好處。作為一個朋友,我那樣勸你。」
「你與詹很像。」她說。
「他現在在哪裡呢?他是個很好的朋友。」
「他離開我了。」她笑說。
「你認識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兩年了。」她說:「他是個好人。」
「說說他看。」我說。
「詹住在我們隔壁,他家也窮,可是他們兄弟倆爭氣。後來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氣了。他叫我與他一塊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個人走了,聽說現在很好。」
「為什麼不跟他走呢?」我問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為他人好,所以我沒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裡?」我清了一猜,問她。
「不,我很壞,我配不上他,像你與詹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說。
忽然之間,我感動了,她實在還保持著純真。她站起來,「我回酒吧去了,今天開始,我又開工了。」
「是原來那家嗎?」我問她。
「是的。」她答。我點點頭。
她站在門外,看了我很久,她說:「我希望我可以來這裡找你說話。可是我知道你會討厭。」
我很想衝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來,但是我始終對她有點顧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頭,走了。
露露開始常常來找我,我對她的探訪,並不表示討厭,這是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對她說:對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歡迎你。
但是我並沒有那樣做,她的來,並沒有妨礙我,她有時候坐在我身邊很久,不發一聲。有時候在廚房裡弄東西給我吃。她居然會煮食物,使我驚異,而且煮得可口。
我們的關係,很是奇妙,我並不當她是一個女人,對我來說,她比較像一個小孩子,只要不騷擾我,我沒有理由趕她走。
她在我處,漸漸回復了一個小女孩應該有的純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銀色,眼睛也不畫了,頭髮洗得很乾淨,衣服穿得很整齊。
我的客廳,陽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歡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看報紙。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閒事,很覺有趣。有許多事她不曉得,問長問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馬上告訴她不要緊,她實在並不討厭。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聽見她在念國際新聞。她背著我,一個一個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認得出來,很不錯了。
我有一點感動,她有上進心,我知道。
她幾乎隔一天就來,很少說話,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說。
有我存在,她說:「她很高興。」
她有許久時間,沒有再談到那個詹。
我問她是否還在酒吧中做,她說是。生意照舊是不錯。她告訴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寫完了東西,我可以與她聊十幾分鐘。她老在我吃飯的時候去上班,我很少有與她一起吃東西的機會。
我問她:「酒吧的客人那麼討厭,幹嗎不換一個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覺得他們不討厭。」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們很坦白,來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們不假。」露露說。
我有點慚愧,她竟說得是那麼對,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實,不戴假面具的。
「對不對?」露露對自己說的話沒有太大的信心,隨即又加問了一句。
「對。」我說。「只不過混在那種地方,沒好處。」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沒有本事啊。」
我點點頭。
她洗乾淨的臉是好看的。鼻子有點短,圓圓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淪落的,但是我卻不覺得這樣,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實的一面,她真實的一面很可愛。
「昨天有一個外國人喜歡我,我賺了美金。」她說:「他說下次來,他還來找我。我不怎麼相信。」她又笑。
她那種說話的神情,完全像在講另外一個人,與她自己無關似的。
「你做的那間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還有點心吃,怎麼也這樣子?」
「都是一樣,」她說:「我們那一家,全區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訴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驕傲,那種感覺,使我想起一個小學生,為自己的學校驕傲。
她真是不可藥救的原始,小丁說得對。
她停了一停,又說:「阿丁也來過。」
「啊,他?」我一呆。「是。」她說:「他帶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個客人,不是嗎?」露露說:「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賺錢。」
露露說的話,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無法辯駁。她連自卑感都很少展露。當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訴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說自己是唱歌的。
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飾。
「他好吧?小丁。」
「好,他說他會再來找我。」
我點點頭。
「你是我朋友,對不對?」她忽然問我,問得有點提、心吊膽。
「當然。」我說。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氣。
我笑了。
「唉呀,時間到了,我得去啦。」她說。
我問她,「要我來看你?」
「什麼?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為什麼?你不是老叫我去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