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鬆口氣。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慶幸你妻女這樣文明,沒給你招惹任何麻煩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絹抹汗。
我離開他的書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詫異,我輕描淡寫帶過,不想給他增加壓力。
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著足幫我打理一切。
他還說,「志鵑,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讓出來給你。你如果不喜歡我,待我搬走。」
怎麼可能長期住別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頓下來,接著送走母親。
元震來看我,驚說:「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搬到這種地方來。」
原來他是這麼勢利的一個人,時窮節乃見。
「有什麼不好?」
「這種地段。」
我搶白他,「會不會因此不能結識高貴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說這樣的重話。
他慚愧。「志鵑,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說些什麼。」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來,不過他不說,我亦不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十二分尷尬。
我們在一起不再開心,事情已經擺得很明顯,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說出來。照說這麼多年的深交,不應見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顯沒有。
懊惱了只一會兒,我便釋然。我不是個激辣辣的人,什麼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曖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聞絃歌而知雅意。
這種性情遺傳自我母親,我們決沒有本事死纏爛打,咬死對方不放,哭訴、解釋、呼怨,數自己的損失及犧牲,對方的得益與卑鄙。
基於一種驕傲,我們選擇匆匆離開是非地,不要緊,賢的是你,錯的是我好了,誰還關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發臭跟丑,況且那種精力……我與母親都怕累。
是故父親一提出條件,母親立刻接納,或者至死她懷著傷痕,但正如她上飛機時對我說:「我不能癡心妄想有什麼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經難能可貴。」她想得穿。
元震強笑著說:「志鵑,你在想什麼?遙遠不可捉摸。」
我不響。
我把母親的衣物全搬過來,要替她整理,什麼該寄,什麼該丟。下班便做這種雜務,也很疲倦。
我說:「元震,我改天再見你。」
「志鵑,」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點意外。
他有那麼大的矛盾,心情那麼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異國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愛舊歡之間,他不能作出選擇。
我最怕爭。誰要認為他最美/最狠/聰明/能幹/威風……我馬上俯首稱臣 是是是,對對對,爭個鬼,人也一樣,張元震找也不會爭。
雖然想得那麼豁達,心還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門去,沖一杯熱可可吃。
近日寒流駕臨,我來不及買油壓暖爐。公寓凍得似只冰箱。到週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腳上套羊毛襪,要到樓下買雜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貶為印支難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請帖上來的時候看見,大吃一驚。
「你你你--」
我把雙手攏在袖中,「我怎麼?」明知故問。
「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他惋惜的問。
我微笑,他在慶幸沒有追到我吧。
我打開喜帖,「教會儀式?」
「旅行結婚。」
「恭喜。」
「我希望你來。
他們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著他們結婚。我知道有個新郎整夜打電話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著注意她有沒有到,忘記體貼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顯得無聊,不去,又彷彿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處處講策略。
「一定來。」
小朱臨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面孔,聳聳肩。
我對公司裡的林小姐說:「現在下班還得買牛奶麵包水果雜物回家,真麻煩。」
林小姐瞪著我:「做人就是這麼瑣碎,你早就被寵壞,服侍自己有什麼不該,還發牢騷,多少女孩子十幾歲便養家,你同人比已經珍如拱壁。」
我陪笑說:「我沒有說不好呀,況且現在可以請男朋友回家過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願跟我父親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別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當下她問我:「怔怔的想什麼?」
我只笑。
「不要為這件事難過,一個人的世界是要憑雙手闖的。」
父母分手後我整個人頹下來。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現在只是個面黃黃的老少女。
不如為什麼,也許是一向倚賴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無措。
我說:「過些日子我會得好的。」
「我相信你。」
現在我的薪水得用來養活我自己,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傾我所能去買一副耳環或是一件斗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動,她叫我配了門匙給她,每星期五下午,她總是差女傭替我送小菜來,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醬油雞及筍烤肉等,我還真靠這些菜式維生,煮一小鍋飯,開一個罐頭湯便是一餐,相當豐富。
環境變了,作風也大異,適者生存,一切生活細節都從簡,但凡三道花邊的衣服統統放棄,專門挑免漿熨的料子,因為不再有司機送上班,也不再穿寬袍大袖,阻礙我擠地鐵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頭髮,便於打理。
父親幾次三番邀請我回家吃飯,我不肯。
聽說屋子全都裝修過,徐伯母說:連女傭也換過。
我聽了也無話可說。
徐伯母環顧我新環境,贊曰:「真清爽。」
「一切從簡,比不得以前。」
「志鵑,不是我說你,你現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嗎,你喜歡現在的我?」
「志鵑,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徐培南呢,他現在同什麼人走?」
「郭咪咪常常來找他,不過他不一定敷衍她。」
原來那個時髦在時代尖端的人是她,久聞大名如雷灌耳,是本市著名的玩女。
「他女朋友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