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過七千次了。」我很疲憊的答。
「過來照愛克斯光。」
「有必要嗎,接收輻射性光太多,對身體有不良影響。」 他不再理睬我。
他們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酒瓶都是空的,電話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復正常,包括我的身體在內。
我去理髮,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呆,像見鬼一樣。
「平頂頭,例牌。」我坐下來。
「小陳,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絕症?」
「醫好了。」
他不置信,「喲,這可是萬中無一。」
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一於不出聲,事畢返家。
都嫌我多餘。
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說,悶死你們。
攤開稿紙,我瞪著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一點寫作的慾望都沒有。
我打個呵欠,有的是時間,明天再寫。
咦,我不是發過誓要把這種壞習慣改過的?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渾身骨頭痛,唉,大病初癒,懶一懶也是應該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發上。
高潮已經過去,這種孤寂更比從前難受,我手足無措,只得睡著不動。
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痛,我真的像一個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構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寫也就罷,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幾個二百字專欄發洩一番,回復老樣子,反而好,沒有心理負擔。
電話鈴響,我不想去聽,一定是「天地」打來的,催搞。
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這個人像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陳。」
衣莉莎。
「我聽說你沒事了。」
「你在哪裡?」
「布爾格雷德。」
「幾時回來?」
「我不回來了,你痊癒我還回來幹什麼?這裡不曉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麼?」
「不應該笑嗎?」我悲涼的問。
「當然應該。」衣莉莎說:「慶祝健康,快去買一瓶香檳,開了賀喜。」
「祝你快樂,衣莉莎。」
「你也是,小陳。」
那夜我沒睡著,把這幾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許多啟示,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不但驚險,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數十年,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惡。
也許沒有數十年,也許我已經元氣大傷,沒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撿回來的時光,白白得來的,還有什麼更值得高興的呢。將來,我們都會去到一個更遠更靜的樂土,如黑暗地穿過玻璃,現在無法解釋,但到底這裡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過血汗,我在這裡成長,作為一個人,我留戀這塊千瘡百孔土地,我已習慣笨拙的軀殼,以及這裡落後的科技,誰曉得那一頭是什麼世界。即使象傳說中的天堂一樣,光是奶與蜜也不夠,七彩會唱歌的小鳥,鮮花綠茵地,整天穿著白袍,頭上照個永恆性發亮的光環,日子久了,想必也很悶。有什麼可做呢,不外是聽經、散步、彈豎琴。
還是活著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歡做與能做的,不還是寫作,那就該執筆好好的寫。
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後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應該把每一日當作是最後一日,努力的寫,絕不欺場。
人家是馬爾蓋斯,我是小陳。不要緊,安天份而寫,爭取讀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雙眼,安詳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沒有與世長辭。
起床做好早餐,拉開露台的窗簾,天空碧藍,初夏的海風,何其爽朗,媽的,差一點就享受不到了,險過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盡力,不計得失。我不禁洋洋起來,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畢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課,決定取了它會見國香。
國香在開會。
她的男秘書知道我是有特權的人,即時要同我去去通報。
「不,」我說:「我等她好了。」
「還要一個小時呢。」
「不要緊,有的是書報雜誌。」
男秘書很是意外,我卻心平氣和。
我撿到一本國家地理雜誌,該期特寫是格陵蘭五百年木乃伊。我讀得津津有味。
唉,幾時不必為日奔馳,能夠寫這等文字就好了。找個富女娶了她,實在是最佳辦法。
「小陳。」語氣中有許多詫異。
國香散會出來。
「你等了多久?」
「不要緊。」我放下原稿,「我寫了新的小說,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國香似乎不相信我有這麼理性。
我說;「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鵝,就得面對現實。」
國香呆呆的看牢我,彷彿我是陌生人。過半晌她說:「上篇寫得實在好。」
「文必窮而後工,」我補充,「『窮』作困境解。」
「我相信這一篇也一定好。」國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別人好是沒有用的,這年頭肯寫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寫得好就難了。」說完我站起來。
「怎麼?」國香問;「你這就走了?」意外過意外。
「我還有東西要寫。」
「吃午餐沒有?」她說:「一起如何?」
「不做燈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氣?」
「國香,我永遠愛你,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熱情、善良、可愛的女子。」
「嘩,我一邊耳朵辣辣的紅起來。」
「再見。」
「明天我給你答覆。」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擺擺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氣回曖,許多年輕的女郎已穿出夏裝,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黃淺紫粉紅湖水綠,美不勝收,她們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嬌俏,有幾個已搶先去曬了太陽回來,鼻尖有幾顆雀斑,額角帶太陽的薔薇色彩。
我又回來了。
在快餐店我咬著漢堡包留意她們的一顰一笑,十分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