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不懂的命運降到靈龍上--她發現自己愕然面對一片遼闊的石庭,四面都是匍匐跪拜的信徒,滿身風塵,濁重的呼吸,額頭都磕出血了,一步步朝庭前一座輝煌的大寺拜去。
就算靈龍這輩子從沒到過西藏,她也知道這裡不是布達拉宮。她拉住路人打聽,才曉得到了大昭寺。
為什她的板車司機認為她該到大昭寺,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不過大昭寺四圍熱鬧著名的八角街,挑起了她的興趣,她一下變得隨和起來,開始沿街遊走。
這裡店舖林立,都是白牆黑框,垂掛綵簾,俱有藏族風味的屋舍。滿街的攤販,有藏人、漢人、尼泊爾和印度各色人種,都不錯過在八角街做生意的機會,他們賣骨董、供器、藥草、牛肉蔬菜、地毯布匹,甚至牙刷……什麼都有!你好像可以在這條街上辦完一生的必需品。
一個衣著鮮艷的邊區姑娘,胸前掛滿松耳石項鏈,站在街上兜售,靈龍趨前去看貨問價,姑娘仰臉天真地望著她道:
「這位小姐,妳生得好美呀!一定有許多男士喜歡妳。」
靈龍聞言,卻把臉一沉,轉身走了。賣玉姑娘的恭維話戳著了她的痛處--美麗與迷戀,愛情與痛苦,結成惡性循環,絕無慶幸的道理。
這八角街原是環繞大昭寺的轉經路,朝拜的信徒全以順時針走向,繞圈子祈福。靈龍的心情一經轉折,就故意犯錯,偏偏要反向而行,和人對撞,一路上招致許多白眼。
受人厭惡,給她帶來一種新鮮的、冷血的愉快,她簡直想要大笑--討厭我吧!恨我吧!因為我絕不會愛你們,任何一個。
靈龍踅進大昭寺,寺內香煙繚繞,飄著緋工的霧,酥油燈日夜不斷,喇嘛燒柏枝,燃起一種比艾草還濃的香草……靈龍一上午處在急躁中,已經氣血衝動,此刻一聞那濃香,頓時感到頭昏而胸悶,蹣跚走了幾步,抬起頭,正前一尊青眼朱唇的大佛,凝目看著她,看著她,肅肅含笑,完全瞭解她的一切。
靈龍赫然一驚,踉蹌跑出大昭寺。
回到飯店這天晚上,靈龍就病倒了。
劉子齊找了人來診斷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聽見田岡發急地咕噥:
「頭昏,虛弱,想吐,呼吸困難……來了這些天了,怎麼才起高原反應?」
她睡不穩,作一連串噩夢……馬來王宮雕在木闌幹上,金漆的鬼頭;心照不宣的菩薩的笑臉;馬修,還有馬修,發濁的眼珠子,就要斷氣了……
她汗淋淋的驚醒。病了兩天,劉子齊弄來一味藏藥,叫做珍珠七十,是朱紅的丸子,服藥的方式很玄,得用紅布蓋丸子,清晨服下。
也許是珍珠七十奏了效,靈龍漸有好轉。第三天,她已經起床了。
行程不能再延誤,田岡命人做好所有準備。第五天,一行十七人,三部吉普車,三部卡車,載滿汽油、糧食、帳篷和醫藥,轟轟烈烈出發了。
喜馬拉雅山北,七月天已進入雨季,雅魯藏布江大水滔滔,成了赤褐色。他們向西行,距離目的地岡底斯山,有一千五百公里。
此去千山萬壑,路極其的顛簸。靈龍大部分時間歪在車上假寐,偶一睜眼,看到的便是遠處龐大且黛青色的山列,像條曲折不斷的黑龍,而更高、更遠的天際,千萬年的冰峰,卻是晶艷的銀龍,跨騎在黑龍之上,黑白並行,不知是人隨著龍,或是龍隨著人,委蛇浩蕩地向前奔騰。
奔騰了數百里,車過日喀則盆地,眾人都驚歎了起來--寶藍的天是底子,繪著綠得要出油的青稞田,油菜花綠裡翻成了黃浪,阡陌旖旎相連,一番美貌,彷彿蒼莽高原在這裡做了嫵媚的回眸一笑。
大草原有犛牛和羊,他們拍攝一戶遊牧人家,進帳棚觀看女主人打酥油茶,做糌粑的過程。
「對遊牧人來說,這座犛牛皮製的帳棚,就是他們的天堂,」田岡一郎對著鏡頭侃侃而言,然而天堂的正中央,一堆做為燃料的犛牛糞,冒起陣陣濃煙,把一群工作人員熏得眼淚汪汪的,田岡在鏡頭前撐著,繼續微笑,假裝他是個凌波仙子。
靈龍老早不支,逃出了帳篷。圖謀普立茲新聞獎的人是田岡,又不是她,她幹嘛跟著蹲在兩座「失火的天堂」裡,喝那牛大便似的酥油茶?
靈龍揀一處草地,坐下來小憩。主人家五歲的小女兒,梳兩條麻花瓣子,裹一身灰棉袍,像條鬼魂似的跟著她,保持三步的距離,索性蹲下來,托著腮癡癡望著她看。
「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俄國麵包店的奶油泡芙。」靈龍咕噥著。她沒有多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印象中,小孩是近似於毛蟲之類的東西,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和她最相像的一點就是--他們都是可厭的。
靈龍把一條花草斑斕,印有無數白雪公主的大披肩,蓋在身上,閉目養神。
十秒鐘之後,那條毛蟲蠕蠕靠近,一隻手伸到靈龍身上。她霍然睜開眼睛,見那孩子正以無限愛慕的神情,小心觸摸她的披肩一角--那裡有個白雪公主的小人樣。
靈龍一躍而起,把那孩子嚇得倒坐下去。
「妳喜歡白雪公主是嗎?」靈龍質問,顯得有點受不了煩。「喏,拿去……別再跟著我了。」
她把披肩往那瞠著眼的小女孩懷裡一塞,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她又回過頭,丟下一句教訓:
「告訴妳吧!做公主的都沒什麼好下場……王妃也一樣!」
突然間,她覺得雙眼好刺痛,逼出了淚意。一定是那該死的犛牛煙--雖然它們朝反方向飄去,但靈龍怪罪它們。
她開始拔足跑了起來,要離開一切讓她流淚的東西。高原上剛氣稀薄,風又野大,她踩死許多艷麗的罌粟花和桃金娘,跑得讓自己喘不過氣,腦子也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