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幽深的庭園……一股牽動,一股感應太強烈了,湧上她心頭,在她全身抽搐,她痛苦似地在床上輾轉反側。
靈龍!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大叫,整個身子滾燙起來,眼前彷彿出現熊熊的火焰,火焰裡是一座書樓,有一條影子在那裡頭……
曼兒倉皇從床上跳起來,沒命的往樓下跑,跑出後門,跑過院子,整個腦海全是飛掠回來的記憶,一幕幕,一場場,電光閃爍,清晰迅疾……她全記起來了,一切一切,靈龍、喇嘛、換心手術,然後,然後……
一股熱焰撲向曼兒,她猛抬頭,樹籬另一端,鄰家的書樓在燃燒,千百條飛竄的火舌宛如向夜空狂笑。曼兒嚇得魂飛魄散,口裡、心裡、腦子裡都在竭力呼喊……
靈龍,靈龍!快逃命,快離開書樓!
她鑽過樹籬洞,又跌又衝地朝書樓跑去,然而來不及了,她聽到轟然一響,整座書樓在火海裡傾圮下來,成了一堆憤怒枯紅的屍骨。
曼兒跪倒在露濕的草地,捧著胸口撕了心般地哭泣。她遲了一步,她不能相信她才剛想起靈龍,轉瞬間又失去靈龍,她不能承受這無情的安排。
「曼兒……」
一個沙啞低柔的聲音叫著她,她霍地回過頭,朦朧淚眼見而冬青樹下一道搖搖擺擺的人影,條長,高逸……那麼熟悉,那麼親愛!
她的心腑掀騰起來,從地上爬起,嚶嚀一聲向前跑,一直跑,伸出雙手,撲入那人懷抱裡。
「靈龍……」曼兒又是哭又是叫又是笑。「我以為我失去你了!」
靈龍把她擁住,戰慄、哽塞,如夢如真,在她發上耳語:「曼兒,真的是妳?真的有妳嗎?」他的熱淚一顆顆落在她的頭髮裡。「我半昏半醒,以為一切只是夢境,都是虛幻的,突然聽到妳的呼喊,叫我逃命,我跑出書樓的時候,恍惚想起了一切,但是不敢相信……」
曼兒把他緊抱住,隨即又鬆開來,急急地上下摸索他,問他:「你都好好的,平安無恙,是不是?」
靈龍慢慢點頭,他打著顫,然而身軀是溫熱,健康,有力的。「妳也好好的,沒有病痛,沒有意外?」
曼兒笑著流眼淚,重又把他摟住,發誓永遠,永遠也不把他放開。「我好好的,但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覺得傷心,無比的傷心,直而剛才依稀聽到一種呼喚,突然間我知道那就是你了……」
他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低問:「曼兒,曼兒,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吻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又吻他,唇與他纏綿,依然是那種醉心滿足的感覺。「也許我們要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夠瞭解,」她一雙手把他箍得更緊更牢。「現在我只知道…:我愛你,我永遠也不要和你分離。」
無數快樂與美滿的感覺像天上的星,一顆一顆接二連三在靈龍的胸中亮了起來,使他的生命整個發起光來。他擁抱曼兒許諾道:
「我愛妳……我永遠也不會離開妳。」
滿天還是繁星,然而遠遠的傳來了一陣柔悅悠長之音,宛如殷殷地在祝福,那是黎明前的鐘聲,好像在近處,又好像在千里之外……
※※※※※※※※※※※※※※※※※※※※※※※※※※※※※※※※※※
雪域佛國,鐘聲不斷。
大風獵獵把喇嘛的紅衣吹得高高揚了起來。
赫定仰望夜空,忍不住又嗟歎:「可惜他慧性湛深,竟一時迷失菩提……」
甘珠國老手持一串琥珀念珠,冥思片刻,悠然開口道:「赫定,你可知我的悟解?這或許不是德機迷失菩提,而是他甘心投入情業,他雖有佛性,畢竟為人,也有人性,他所作所為正是有上有肉的人性之現。」
「但因此毀失修持,這……」
甘珠國老凝目看著黎明前的穹天,說道:「唯有通過人的惑業,才能進入佛心,也許這正是他在修成正果當中必須歷練的一步……你我何嘗不是?」
赫定默想了半天,又淒然道:「不知如今他魂魄何在?」
國老玄思而答:「或在男身,或在女身,有情天地,無所不在。」
赫定深深一歎,以無限慕念的口吻道:「他何時返回十萬珠,再做我子民的明師,度我眾生?」
國老回首望著十萬珠大殿,夷然道:「他會回來的……有朝一日,他總會回來的。」
赫定隨國老一雙目光,遙看大殿,隱隱可見一股明光透出殿口。那是十萬聖珠所散發的輝芒,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出現在德機舊日的坐榻上的,只知它端然守在座上,彷彿等候著主人,夜裡便發出光來。
它總在黑夜裡發光。
後記:德機喇嘛這號人物,原擬只是書中一個過客,但我寫著寫著,卻無法收筆。德機的動人心處,在於他選擇實實在在的做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表達得好,但我恐怕會一直記得,寫他的時候,受他感動的那種心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