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誰?」
曼兒把背貼在椅子上,驚嚇地回話:「我……我叫董曼兒,我住這兒。」
他狂亂的,前後左右上下張看,臉上變了色直問:「這是哪裡?我在什麼地方?我怎麼了?怎麼了!」
曼兒抓住椅扶手,慢慢站起來,抖著嗓子說:「你忘了嗎?昨天晚上你跑到我家院子,有人……有人要害你,我想你到我家躲一躲會比較安全……」
「有人要害我?他們追來了嗎?」
「他們是誰?」她傻傻地問。
他愕在那兒,整個腦子,整副記憶充滿電光石火,燒灼著他的神智、他的靈魂,他突然抱住身子,痛苦呻吟。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天呀!」
曼兒嚇壞了,小小清秀的臉在發顫,她哀求著:「你不要這麼激動,拜託……」
這男子蹣跚回到床邊,跌坐下來,他抓著喉嚨,嘶聲道:「梅咪,梅咪,給我水喝。」
她不是梅咪,但她衝出去,又衝回來,捧了一杯水像捧了一杯解藥。他讓曼兒餵他喝水,情緒有緩和之狀,之後他倒下來,躺在床上。
曼兒在那兒擰著雙手,好像它們是多出來的。靈感來的時候,她發皺的臉一亮,熱心道:「你餓不餓?我去弄點吃的好嗎?」
他沒吼說不好,曼兒像拿到特許狀,三步並兩步跑到廚房,搜了半天,卻發現沒有存糧--她怎麼這麼粗心?接下來她四處的找錢,打破客廳小酒櫃上一隻熊貓撲滿。
公園旁有家麵食館子,頂早就開舖做生意,曼兒買了兩籠蟹粉燒賣,提一鍋湯,是蘿蔔煨肉。她自己早上很少吃這麼滋養,今天極有款待客人的意思在。
燒賣和湯裝了碗,興匆匆捧上房間,但是房間徒留床上睡過的被枕,他神秘的客人卻不知去向了。
他不在她家的任何地方。曼兒站在院子發愣的當兒,天空翻了臉,開始下起雨來,她著急起來,冒雨衝出大門,一頭跑到薛宅去按門鈴。
半晌,那送客的瘦老頭撐一把黑傘來了,門只開半扇,人在裡面覷著她。萎黃的臉,滾動一對神經質的黑眼珠子,爬著怕事的表情。這是個生來倒霉的人,吃了一輩子的苦,即使有使壞的機會也沒有膽子。
「啥事?」他用粗嘎的鄉音問。
她在雨裡吞嚥,突然想到萬一那男孩並非薛家之人,薛家若是對他不利,她冒冒失失跑來問人,走漏一丁半點風聲,豈不是害了他?
曼兒倒退回去,噤了聲,然後說謊:「對不起,我弄錯號碼了。」
那門「碰」一聲關上。
她淋著雨失魂落魄走回去,在門檻前站了站,回頭一望--白霧一樣的雨幕裡,有個人立在小公園,昂頭望著天,半身赤裸,只著了條暗色長褲,雨絲和落葉紛紛從他四周飄下來,他那姿勢像個痛苦的問號,在向沒有反應的天空吶喊。
曼兒想都不想的奔過去,一把攙扶住他。「他全身都淋濕了!」她叫,好像她自己濕頭濕臉不算數似的。
她一邊提防著薛宅,一邊急急把男孩扶回去,所幸這次他很馴服。但是回到房間,他開始冷得打顫,臉上有種迷途似的、悲傷的表情。
那樣的表情,會使所有女孩為他掏出心肝。
她把他頭臉和身體擦乾了,裹上厚厚的毯子,他躺在床上孤獨地閉上眼睛。曼兒站在床畔,濕衣服脫去了,單穿了件連身的白色底衫,在拉下窗簾的幽暗裡看著他,想要護衛他。
他顫個不停,曼兒慢慢爬上床榻,在他身體躺下來,伸出小小的、白玉般的雙臂,把他摟住了,癡心地用她身心的溫暖去溫暖他。
恍惚間,她覺得此情此景像一個曾經作過的夢,依稀留有記憶,她忽然鼻子一酸,雙眸湧滿了淚水--她愛他,她愛這個受創、無助、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男子!
那股愛意強烈又濃郁,使曼兒的內心充滿幸福而全然無畏。她把他擁得更緊,然而感到疲憊了,一種平靜的疲憊。
她輕輕一吁,閉了眼睛,唇邊還有著花朵似的微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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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戰慄,也不再寒冷,他的軀體一點一點的暖和起來,恢復感覺--他感覺自己從那深不見底的絕地裡爬了出來,重新像個人,是個人了。
有個纖巧的人身偎著他,暖意是從那裡來的,默默的、竭力的安撫他。他望著幽暗不知有多久,他的靈魂彷彿很寧靜,又彷彿很狂亂;彷彿很悲切,又彷彿很冷硬。他想要記起什麼,但他什麼都記不起來。
一切像刀槍,像矛盾,做劇烈的衝突,閃出火花,不時地被刺一下,痛徹心肺。
他坐起來,喘著,他身邊的小女孩兒蠕動了一下,但沒有醒。他回過頭看她……他偎在枕邊的白皙臉孔,像朵小小的茉莉花。
種在薛宅庭園的茉莉花。薛宅……
他躁鬱地下了床,走下樓去,走出大門。他站在古久的香樟蔭下茫然四顧,目光落在那幢灰藍色的宅邸,然後飄飄搖搖走過去,一切是下意識的動作,自己不瞭解。
他感覺像經歷了一生,才又來到這兩扇朱漆大門前。手抬起來要去拍門,陡然有人抱住他的胳膊。
董曼兒身上的衣服歪著,頭髮亂著,一雙腳甚至光光的,她整個樣子是惺忪初醒的,然而眼中已迸出警覺,她急問:「你要做什麼?」
他低頭看她。「回家。」他說,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曼兒詫異問道:「你肯定?你肯定這裡是你家?」
他沒作聲,把門拍了。曼兒挽緊他的手,緊張地等候。她希望他可不要弄錯了。
過片刻,大鐵門開了,那瘦老頭探出頭來,驀然臉色大變。
「小姐!靈龍小姐……妳回來了!」
曼兒再沒聽過比這更荒謬的話了。她對那老頭兒說:「你為什麼叫他小姐?他又不是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