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站了一會兒,這才回答:"那我走了。還有,我覺得上一次'德勝'讓我們參考的那一批防水板,也有栗樹、山胡桃的仿古系列,貼起來效果漂亮,還有實木板沒有的特殊功能,價錢也不錯,可以參考。"這些是建議,而等她轉過身往門邊去,她又輕輕補上一句:"另外……我不喜歡桃紅色,因為我的皮膚不夠白。"
搓著鬍髭,想著,半晌後喃喃自語:"防水板?可是原木和仿木差別還是很大,如果要用,還得先問過意見……這個我會考慮,你快走吧,明天早點來。"
沉首藍圖,將她的建議慎重考慮,如果真的無法可行,這個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替代方案。
而靜了一會兒,徐承海再抬起頭。"小妹子……"
目光回了只剩自己的偌大辦公室一圈,不覺,他歎了一口氣。唉,就算他不服老,卻也很難跟得上她的速度,老男人到底該怎麼愛人?撐住下巴,深思。
只是反覆考量十幾分鐘之後,他仍舊是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雖然他曾有過一次婚姻失敗的紀錄,但那不代表他就不懂疼她、愛她,年輕一點的他也許會膩著她,拿濃烈的情愛將她綁在身邊,但現在的他,卻看清一點,那就是如果想讓你所愛的人幸福,便是累積自己的物質條件,雖然浪漫是愛情的興奮劑,但這些現實層面卻是愛情得以存活的維生素啊。
不由地,他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過程,那還真算"自然而然"。
兩年前,他在一次代課的機會驚艷於仍是學生卻擁有專業潛力的她,而在她畢業之際,更出乎意料地毛遂自薦,所以他自然就將她延攬到自己的公司。
之後,融洽、一氣呵成、如虎添翼、永乳交融!他就只找得這些詞來形容他倆在工作方面的感覺。
如果他是燃燒中的材火,那麼她就是助燃的氧。只要和她在一起,他的創作力就更覺無盡,只要和她同處,有時,他還幾乎要以為自己只是個二十開外的小毛頭,連工作都有幹勁到連自己都無法置信。
漸漸,因為朝夕相處,他也悄悄喜歡上她那種年輕、不造作的美。也許因為她是個直來直往且相當有自己想法的人,又或許是兩人的味道相近的緣故,某一天,她竟先他一步開口要求想與他交往,而既然如此,他當然不可能放過這機會了。
於是,他們便成為關係不對外公佈,公私分明的那一種辦公室戀人,且保有上下屬的關係。
不過說實在,論談情的方式,他們是少了一般情人的黏膩,因為他認為相愛的人不一定需要天天膩在一起,只是……她會不會接受這樣的觀點,他似乎還沒空問,但所幸他另有計劃。
對住設計圖上的曲直線發呆,等回過神時,他自抽屜拿出一本真皮封套的雜記本,並帶著笑容地在上頭添了一些東西。
* * *
五月份的南台灣--有時連夕陽也會曬人。於曉戀跨出上班的商業大樓,走進猶帶高溫的金黃的光線中,搭上最符合經濟效益的公車,轉進那住了二十幾年的舊社區。
到站,她徒步走進社區,一如往常。
這附近,屬於舊式的公職人員眷區,所以特別規畫過,範圍雖然不大,但小小的巷道都整理得很乾淨,還有成排扶疏的大王椰子供應夏日奢侈的涼蔭。
小巷底的一間二樓透天厝,雖然是幾十年的半老屋,但卻是她那外遇的公務員爸爸留給她們母子的惟一有價值的東西。
還算有良心吧!他養"外婆"--外面的老婆,卻沒將她們給踢走。
在曉陽離去後的第二年,家裡輾轉得知那拋妻棄子多年的男人,媽媽的第二任丈夫,也得了台灣十大死因前幾名的肝癌離世。
當時,她只見母親似笑非笑,連素來習慣的嘮叨、抱怨,也頓時沉寂,而是夜,竟成家裡自曉陽走後,最安靜的一個夜晚。
也許是所謂的逝者已矣吧!被怨著的人,死後怨他也無用。那麼,生前一直被疼愛著的呢?
於曉戀挑開斑駁的紅漆鐵門上用來將其攏合的鐵絲圈,進了門。
"咳咳!現在才回來,不是說有哪個醫生很厲害,要帶我去門診嗎?等一下還要坐車,那麼遠,一定會來不及,要是你哥哥,就不會每次都這樣慢慢吞吞。唉--那一天他要是沒去載你,也許……"習慣性的抱怨,止於一聲長歎。
生前被疼愛著的,他的好,應該會被以某種方式時時記憶著,比如在平常的對話中五句夾三句。
於曉戀已習以為常。"公司有點事情,所以沒有辦法早下班。"
於金花自籐椅上站了起來,關節酸痛的老毛病讓她的行動有點吃力,她往後面廚房慢慢走去,等整個背影即將消失在她家窄小的走道,這才聽到一句:
"先吃飯吧!"
愣了一下。"我先洗澡再吃飯,很快。"丟下皮包,拿了換洗的衣服,於曉戀進了浴室。
在浴室裡,縱使水聲不曾間斷,她仍能聽見廚房裡傳來叨叨的說話聲。
有時,她忍不住想,如果她不在家,媽媽會不會也像現在一樣這麼多話?以前做粗工,導致她身體一堆大小毛病,而後來的喪子,更令她身心耗弱無法再出門工作,現在的她幾乎是足不出戶,而一些親戚朋友更在曉陽走後的那一段時間,被他們借錢借到每個都練成了"隱身術"……
到眼前,除了偶爾回去的娘家,媽媽好像很少能有說話的對象。或許,自己就是那個能讓她吐出最多字的人。
一個自小身體不好、功課差、脾氣倔到打斷好幾枝籐條且從來不討她喜歡的女兒,是她目前惟一能"聊天"的對象?這……雖然是變相地擁有了母親的注意,可最起碼她還不嫌棄她呵!
對著花灑淋下的熱水,於曉戀微微張開的嘴,不覺盛住了滿滿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