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雙奇怪的眼睛,怒海的深藍色,邊上一團長長的眼睫毛。
她探詢地看了看伯爵,隨後在繼續捆紮繃帶時,臉頰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伯爵又看了看女僕手骯上突出的骨頭,這時他想起了曾經在什麼時候最後見過它們。
那是在葡萄牙孩子們身上,那些顆粒無收農民的孩子們身上!他們被打仗的軍隊搞得一直在挨餓,那些軍隊駐在別的國家,特別是法國軍隊,根本不給當地老百姓剩下什麼東西。
飢餓!
儘管他知道這是戰爭必然帶來的一種災難,但他仍厭惡得心裡作嘔。他以前見得太多了,決不會弄錯。
他意識到,就在他心裡想著這個女僕的時候,她已給他的腿紮好了繃帶,技術嫻熟,是他的貼身男僕望塵莫及的。
現在,她把被單扯過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提起了煤桶。
「等一等!」伯爵說,「我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呢。你是誰?」」
「我名叫吉塞爾達,老爺……吉塞爾達……查特。」
在姓的前面,僅僅只有瞬息的猶豫,伯爵對此可沒漏過。
「幹這活你不習慣吧?」
「不習慣,老爺,不過有活幹我就很感激了。」
「你家窮嗎?」
「很窮,老爺。」
「家裡有什麼人?」
「母親和一個小弟弟。」
「父親死了嗎?」
「是的,老爺。」
「那麼,你至這兒來之前是怎麼生活的?」
他有一種感覺,吉塞爾達憎厭他提的問題,然而她又不能拒絕回答。
她提著銅桶站著,銅桶太沉,將她的身體拉得歪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太脆弱單薄了,難以勝任拿這樣沉重的物體。
現在,伯爵能看見在她印花布女服的乾淨衣領下、脖根鎖骨處的凹窩,還能看見她那兩個輪廓鮮明、突出的肘尖。
她正在挨餓——這一點他已能肯定了——他懂得,她膚色煞白是一種表明貧血的蒼白。
「跟你談話時要放下桶,」他厲聲說。
她服從了,臉上的兩隻眼睛睜得很大,露出恐懼之色,好像伯聽伯爵要說的話。
「這是浪費你的才能,吉塞爾達,」過了一會他說,「你的指頭有治病的能力,卻老是去擦壁爐架,無疑還要擦洗地板。」
吉塞爾達沒動也沒吭聲,只是等著,聽伯爵繼續說:
「我打算向這裡的女管家建議,讓你專門服侍我。」
「我想她不會同意的,老爺。她們下面人手不夠,我能在這兒得到僱用就是這個原因。因為新的舞廳將開張,城裡都住滿了人。」
「我不關心女管家的問題,」伯爵高傲地說,「如果我要你,她不同意,那就由我來雇你。」
他頓了頓。
「無論如何,那樣肯定更好。我要求你一天給我的腿換兩次繃帶,無疑還有許多其它你能向我提供的服務,有些事女人做起來要比男人強。」
「我……非常感激爵爺……不過……我還是要拒絕。」
「拒絕?為什麼要拒絕?」伯爵問。
「因為,老爺,我不能冒險丟掉我在這兒的工作。」
「冒險?冒什麼險?」
「我不想被……解雇,就像你剛才解雇你的僕人那樣。」
伯爵哈哈大笑。
「要是你認為我已解雇了巴特利,那你就完完全全錯—了!即使我說的話有這個意思,我也不信他會願意走。他和我在一起已經有十五年了,習慣了我用粗話罵人。輪到你頭上,我盡量注意就是了。」
吉塞爾達統著雙手,更加恐懼地看著伯爵。
「現在還有什麼使你苦惱的呢?」他問。「我簡直難以相信,你會看不出護理我要比被一群傭人呼來喝去更合適。」
「不是……這原故……老爺。」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想知道,你給我……多少……報酬。」
「你現在拿多少?」
「一星期十先令,老爺。是份好工資,誰都知道,在德國別墅這兒給錢多。在別處我可能拿不到這麼些。」
「十先令?」伯爵說,「好吧,我給你加倍。」
他看見那雙深籃色眼睛放射出驚奇的光彩,他覺得她眼裡還有興奮的微光突然一閃。
隨後,吉塞爾達的下巴往上一揚,說:
「我不願意接受別人施捨,老爺。」
「儘管你很需要,」伯爵冷冰冰地說。
她瘦瘦的臉額上又泛起了紅暈,伯爵又道。
「除了你掙的錢,家裡再也沒有別的收入了嗎?」
「沒……有了,老爺。」
「那麼到目前為止,你家是怎麼過的呢?」
「我母親……繡花很在行……可是不幸她的手指僵硬了,目前暫時不能……工作。」
「那麼你可以從我這兒拿到一星期一英鎊。」
顯然又是一陣猶豫,然後吉塞爾達才回答:
「謝謝您……老爺。」
「你現在就可以拿到一星期的工資,」伯爵說,「在五屜櫃最上面的右手抽屜裡有一個基尼。你先換上平時穿的衣服,和我一起吃了午飯,就回家替我取你剛才說的軟膏。」
「和你一起吃……午飯,老爺?」
「我是這麼說的。」
「可那不大……合適吧,老爺。」
「有什麼不合適?」
「我……是個……僕人,老爺。」
「天哪!難道你打算教我禮節?」伯爵嚷道,「保姆可以和她照看的孩子吃午飯,家庭教師可以和他的學生在一起吃午飯,如果我要護理我的女人在我床邊吃飯,那她就得照辦!」
「好的……老爺。」
「聽我的吩咐,馬上把這裡的女管家給我找來。我要先見巴特利。希望你會在外面找到他。」
吉塞爾達掃了伯爵一眼,然後提起銅桶。她走出去,沒再看他,隨手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伯爵又靠回到枕頭上。其中有些神秘氣息,而他喜歡神秘事物。
門關上後不久,巴特利就進來了。
「我要雇那個年輕女人當我的護士,巴特利,」伯爵說。
「我希望她令人滿意,老爺,」巴特利回答說。
每次遭到伯爵責罵之後,他就慣用一種含冤帶屈的壓低了的嗓音說話,不過他們倆都清楚,這只不過是鬧著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