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駱泉淨,一等傷好,便拜了譚姑做師傅,跟著教坊裡其它的姑娘們,學藝認字習書唱曲吟詩,隱身在棲雲教坊。對於過去,則絕口不提。
教坊裡每個姐妹也當她是同樣身世,都是在妓院被逼著接客前,譚姑高價從老鴇那兒買回來的清白姑娘。
譚姑對駱泉淨並沒有特別另眼相看,不過向來挑人挑得緊的她,倒沒想到這個受人情所托收留的女孩,悟性會高過她所預料的。不過短短一年,駱泉淨把常人必須花三年時間才能吸收的東西全消化了。
這一點,完全出乎譚姑當初所料想。培養同時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調精於一身的船娘並不容易,多數她門下的弟子都有她們特別專精的一樣,只有駱泉淨,近乎天性,她什麼都會,也什麼都專精。
只除了她的不愛說話。這一點譚姑並不介意。船娘賣的是藝,琴藝、廚藝、歌藝,甚至吟詩填詞的本事。能讓客人心情放輕鬆才是最重要的,她們向來重的是技藝,不是身體。
話雖如此,但駱泉淨心思裡的那份靈巧聰慧,還是常常讓不荷言笑的譚姑意外錯愕,雖然她沉默寡言,整個人總是虛虛淡淡的,但不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只要譚姑一個眼神示意,駱泉淨幾乎就知道該怎麼做,也總能趕在前頭把事情處理好。
譚姑心知這非關主動勤快,更非逢迎巴結,若不是個性裡獨有的纖細敏感,普通人根本難從她冷漠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進而順應她的心意。
駱泉淨並不曉得譚姑一直在觀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以來,她談不上什麼快樂,但至少很充實。
其實留在這裡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個船娘,說穿了也只比青樓的妓女清高一點點;不過,比起從前三餐都不溫飽的日子,她真的已經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風浪已過,她如今的想法很實際,就是活著。
再怎麼不喜歡、不願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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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白雲懸在教坊翹起的屋簷上,亮潔的陽光點點灑在平滑的木廊上,駱泉淨捧來才烘焙好的糕點,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几上,不敢驚擾一旁靠坐沉思的譚姑。
譚姑為教坊姑娘定下的規矩並不多,可是一旦犯錯,譚姑連折扣都不打,說罰就罰。比方說安靜這一項,姑娘們進教坊的一天內,就必須學會走路不出半點聲音。
眼前除了風聲、鳥聲,還有隱隱從樂室傳來的微弱歌聲和樂聲,小房間裡一片安靜。
「你來這兒的時候,荷花才開過一回。」
擺好茶水點心,就在她要躡足離開的時候,譚姑出聲了。駱泉淨抬眼,跟隨著譚姑的視線,投注在那花園水塘裡開得漫天嫣紅的蓮花裡。
再轉頭時,譚姑眼底有一絲欣慰。
「這一年來,我沒見過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該學的,你都學會了。也是時候了,明兒個,我讓你上船,跟你幾位姐姐見習。」
「是。」駱泉淨俯下身,那樣恭敬而謙順。
譚姑倚著身子,打量著她。「阿淨。」
「師傅。」駱泉淨望著譚姑,等候聽誨。
「我看得出來,這一年,你花在書上的時間比花在學煮菜學唱歌的時間還多。書本這玩意兒,雖說不上是壞事,但念得多了,難免會胡思亂想,行為張狂。咱們不是男人,做什麼說什麼都得矜持些。告訴師傅,你會因為深信書裡頭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視自己拋頭露面的行為嗎?」
「不會。」駱泉淨搖頭,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咱們就像那些蓮花,任別人怎麼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別當真以為自己只是供人玩賞的,要這麼作踐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嗎?」
「是,師傅。」
「好孩子,去吧,早點兒休息,明天才好見客。」
她行完禮,出了房間,隻身悄然走在教坊沿著池塘邊所築起的一道寂靜長廊。
蓮花依然是蓮花,荷葉隨風翻飛,一紅一綠,把整座池塘交織得多麼張狂又鮮潔。
她停了腳步,憑著欄杆,愣愣的盯著眼前的畫面。
彷彿能預知明天會發什麼事情般,她護住胸口,護住突然紊亂的心跳,錯愕自己已經太久不曾這樣了。
從前在唐家,動輒不是打便是罵,不是嘲弄便是譏諷,日子過得貧瘠而侷促,沒有半點歡樂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鎖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園裡,什麼都不敢想。
而現在,她的人雖被譚姑牢牢管束著,但心卻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神遊於文字編構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瓏,譚姑把她每一竅孔都洗得乾乾淨淨,她不再懵懂,對許多事,更透出了超齡的想法。
對於明天,駱泉淨一點兒也不覺得興奮或新奇,只覺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留在這兒的代價,她絕不抗拒,即便是認了字,知道貞節二字怎麼寫,知道拋頭露面的見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貞節?駱泉淨嘲弄的想,這兩個字說穿了不過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發明這兩個字,卻把它嚴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許,除了眼前的蓮花,這世上沒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貞潔乾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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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雲舫上,一切都是仿漢的。
不單單姑娘們的衣著髮飾仿漢,舫裡的一切擺設也全都是仿漢制的,纖塵不染、光潔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簾和紫茸雲氣帳、琉璃屏風、名家花鳥書畫,還有一張張沿著四邊排列整齊、雕工華麗的矮桌厚氈。
這些擺設,和教坊內樂室的擺設如出一轍。
華麗卻不流於俗氣。
慕容軒懶洋洋的靠在軟墊上,手指把玩著酒杯。正式的節目還沒開場,對座的劉員外已經喝得醉眼昏花,偶爾還不忘起身頻頻敬酒。一會兒,他乾脆走到慕容軒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