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被教養成的價值觀,正慢慢地被這些人扭轉,她質疑,她的迷惑,所謂世俗眼中的壞蛋,真有一定的模式和標準嗎?
她開始能毫無顧忌地為了某件事而大笑,或者跟著浣浣沒事山前山後又胡鬧又開玩笑,做一堆她從不以為自己能做的事;雖然容易臉紅的毛病還是沒改變,但在小韜贊同的眼光裡,她知道他很高興自己的改變。
她在丟開包袱。
直到湘兒上山的那天--
* * *
午後,小韜才剛進寨子裡,霽蓮面帶微笑地迎上他,前一晚小安的飛鴿傳書先到,說三人已經進入中州地界。
小韜是來帶她去接孩子的。
但才到寨子外,當她看見湘兒臉上的瘀和被扶著進來的小安,沒有小荷的影子時,霽蓮臉上血色盡失。
「小姐,賀家的人把小小姐抓走了!」湘兒一下馬就痛哭著跪倒在地上。
霽蓮站在小韜身旁,身子軟軟地朝後栽去,他強而有力的胳臂立刻托住她。
「把話聽完才准昏倒!你是小荷的娘,不准你昏倒!」
小韜嚴厲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霽蓮呆愕地回頭瞪著他。
「怎麼回事?」小韜目光如電,皺著眉頭,冷盯著渾身是傷的小安。「你忘了我交代過的,就任那些混蛋帶走小荷嗎?」
「屬……屬下該死,請……二當家責罰!」小安掙扎著也在湘兒身邊跪下來。
「不是……不是這樣。」湘兒猛搖頭,嗚嗚咽咽地想要去護著小安。
「陳大爺,你別怪小安,他也受傷了,可是來了好多好多賀家的人,我們擋不住,他只能……抓著我先走,都是奴婢礙事,陳大爺,你怪我吧!都是奴婢該死!」
「舒姑娘,對不起!」小安蒼白的臉頰瘀傷處處,手臂上兩道還冒著血的刀傷尤其駭人,他哽咽地搖頭拒絕醫治。
慢慢地,霽蓮回復了神智。
她掙開小韜的手,蹣跚地走到小安的身邊。「你別說話了,我先替你看看。小安、湘兒,你們都起來,我不怪你們。」她的聲調呆滯,卻依舊溫柔。
「不!舒姑娘,是我失職,有負二當家重托,你這麼說要折煞我了!」
「又不是你的錯,別再說了。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她放低聲音,靜靜地處理小安的刀傷。
又在壓抑了,小韜沉鬱地望著霽蓮那深不可測的臉。
總是這樣,她的天性如此純真坦白,但為何獨獨在面對憂傷痛苦時,她總要選擇一人孤苦地承受?
* * *
小安的傷口一處理好,霽蓮就失蹤了。
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小韜的心情,他幾乎要為受不住這種焦急尋找的折磨而咆哮了。
許久,在後山的河岸,他終於看見霽蓮--
她再度換上男裝,站在甲板上,細長影子被舫上微弱的油燈拉得筆直。她孤伶伶地面對著河水,不知在想什麼?
「你又要我逼你哭出來嗎?」
停立在她身後許久,小韜才靜靜開口。
「不!」她顫動一下,然後頭也不回,抄起長袍踏上木板,走進船艙。
小韜跟著她走進去,看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眼淚無濟於事,我就算哭死,小荷也不會回來。我等著,是要當面跟你告別。」
她在方迥上打好結了,小韜的手掌卻輕輕放在那深藍色的包袱上。
「讓我走,小荷是我的事。「
「不,是我的責任,我答應過要照顧你們的。「
她抬眼悲哀地凝視著他。「小韜,你不瞭解,是我的錯。我不該把她們倆丟在福州,我從來……」霽蓮覆住就要奔流出的淚水,哽咽地幾乎說不下去。「我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她一出生,我為了討生活,把她丟給湘兒,我從不曾好好陪在她身邊。我沒辦法怪湘兒,更沒資格責備小安;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為什麼要這樣?」小韜忽然野蠻地咆哮出聲:「你為什麼老要歸罪於你自己?明明不是你的罪,你為什麼……我……他媽的!不說了!」他氣得轉過頭不理她。
「你的傷已經完全復原,請你讓我走吧!我待在這兒也夠久了,這是我跟賀家的事,不該把你扯進來。」
她又去拿包袱,小韜抓過來,拉開木窗,「噗通」一聲,他把包袱狠狠地丟--不,幾乎是用砸地投進了水裡。
「我不會讓你走!至少在這種情況下,我絕對不會讓你走。小荷我會把她平安帶回來,你就留在這兒等消息。」
「我欠你夠多了。真的,小韜,你越這樣,要我怎麼辦才好?」
嫁給我!他在心裡喊著,卻沒把這句要命的話說出口。他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他也不要她因為感激而嫁給他。
「留在卜山,這段期間小安需要一個好大夫。今晚你好好睡一覺,我現在就下山去探消息。」
他轉身便要踏出船板,霽蓮不知從哪生來的勇氣,自背後忽然張開雙臂緊緊環住小韜。
第一次,她允許自己大膽地把臉貼上他那寬闊的背。
好早好早之前,她就想這麼做了,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和青草香,她的心溢滿悲傷的愛意。
那股柔情來得好強,強得讓她的鼻子一陣疼痛,淚全爬到他的身上。她所依附的這個背,是多麼讓人放心!她為什麼還要為自己是不是該嫁的問題而遲疑呢?
去他的禮教和貞節!他是她夢寐以求的男人呵--
小韜一震,背部那片濕熱多麼燙人,他好想回頭,好想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要!不要回頭!」她輕帶著淚音呢喃:「請你,我不要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小韜,讓我靠著你,一下子就好,等我一鬆手,你就走吧!我留在這裡,留在船上,我答應你,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等你帶著小荷回來見我。」
他真的沒回頭,雖隔層衣衫,那身子相貼的緊密依賴卻拉緊他的心。
小韜大步地跨到艙門口,像想起什麼,他的腳步停下。「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不論此去結果怎麼樣,你都要好好地過日子,我要你為自己話著,還要讓他人造成的痛苦而弄得你一生憂傷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