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必在大庭廣眾下說呀——」葛夫人責備著。
「不是刻意安排的,只是湊巧在戲院外遇著,而她那妹子又嚷嚷得厲害——唉,反正說了就說了。」葛以淳說。
「這麼輕鬆地一筆帶過?!而我葛隆恩就得準備收拾你大少爺留下的大爛攤,真是討債啊——」葛隆恩搖頭著,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唉!你闖大禍了,人家丫頭羞愧地留了封遺書尋死啊!現在還躺在醫院昏迷不醒呢!」葛夫人憂慮地說著:「早上柳老爺怒沖沖地來興師問罪,你爹才知曉你的糊塗事,要是真有個萬一——唉,這可如此是好!」
自殺?!懦弱如她,怎會——
在葛以淳的印象裡,書縵的美貌反倒不如她的瑟縮羞怯來得記憶深刻,七歲那年如此,三年前他出國前夕的餞別餐會上的她亦是沒變。
他始終想不透,柳家的掌上明珠何苦用如此沉重的枷鎖,來困住那麗質天生的花容月貌,而那時的他才剛滿二十四,但那時的他,卻早已堅定地告訴自己,柳書縵不會得到葛以淳最珍重的約定。
就在三天前他終於說了這句三年前就該說的話語,要不是那場巧遇,要不是紫蘿故作嘲諷的神情,要不是那個叫書屏的女孩嚷嚷得令他困窘不已,他葛以淳絕對不會如此莽撞地當街拒絕這十年前訂下的婚姻。
雖然柳書縵始終坐在車裡不說一句,雖然他也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然而在話一出口之時,他便驚覺到他給了這個弱女子前所未有的難堪與打擊。
他,雖然不愛她、不想娶她,但也不能害死她!
「媽,她在哪家醫院?我去看她。」
「你先別去,柳家老爺正在氣頭上,說是不願意再見到咱們,免得又去刺激那丫頭,要是情況惡化咱們可更擔待不起啊!」
「可是——」
「過些時候吧!待柳家爺氣消了,你爹自然回領你登門請罪的。」
沉甸甸的歉疚頓時窒息了葛以淳向來冷漠高傲的心頭,他竟把用於商場上的尖銳鋒利,刺上了如此纖弱的靦腆少女,即使有錯,也該是中國社會迂腐的觀念所致,而她,僅憑父母之命在七歲時便放下終生的她,便毫無選擇地聽任了這份宿命。
他不懂她的心,但,卻佩服她的勇氣。
畢竟葛以淳永遠無法接受這等攸關終生的賭局。
即使是——以死相逼。
書縵啊書縵,除非我愛上你,否則對你的犧牲,我真的無能為力。
葛以淳憂傷之外,更有堅定。
第二章
回到柳家宅院,才體會出爺爺敘述當年柳氏家族在上海的氣派與尊貴,畢竟柳家在曾祖之前皆位於朝中受人敬重的八大學士之列,而今,雖無官宦之職,卻轉戰於上海三十年代的商場之中,有富人的豪闊卻也不失先族的雅士氣息,因此,當一些富貴人家崇尚洋風,紛紛將房子換成西式歐風別墅時,柳知然卻是以原有中國庭園建築的屋子為不捨的最愛,而獨子柳書嚴被允許進入上海藝術學院的美術系更成為名利追逐圈中的特例,這是柳知然頗具心思的教育,他不希望唯一柳家繼承的子嗣,被世儈狡詐的粗俗掩蓋了應有的高貴風雅之心。
正因柳父教育如此,所以柳書縵的衣櫥裡幾乎都是旗袍,而鮮有的一、兩件洋服都是被束之高閣的命運,聽巧眉說那是巧眉家中的大哥刻意縫製贈予書縵姑婆的。
巧眉是柳書縵的貼身丫鬟,十歲就被送入柳家了,在影蘭虛弱昏迷的日子,她負責全天候的照應,爾後,影蘭因逐漸康復,便也增加了兩人相互談天的相處機會,影蘭因為好奇,總愛問些令人驚愕的問題,開始時,大家總會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後來,經醫生們證實她可能是患了「暫時失憶」的症狀後,才鬆一口氣。
畢竟,要比「精神錯亂」要來得令人寬心了。
而影蘭,也不再「胡言亂語『了,她反正也厭倦了當柳影蘭的角色,換種身份、換種心情,即使是夢,嘗嘗被眾多愛慕眼光包圍的滋味,也是受盡委屈的她不能錯過的體驗,今天起,她與書縵姑婆合而為一,至於何時夢醒,已早被她忘得一乾二淨。
二十年來,第一次用如此滿足的眼光對著明鏡,縱然那不是原來的自己。
「叩叩——」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影蘭的顧影自憐。
「進來。」
只見一年約十六、七歲的女子走進,而蒼白的臉色中竟還掛著幾顆淚滴,一見到影蘭,她立即跪了下去——
「姐姐,都是我多嘴,不該告訴你葛少爺和紫蘿小姐上戲院的事情,我真的是怕你受委屈,哪曉得你會——爹要是知道是我說的,一定會打死我啊——」她哭得心酸。
「別哭了,先起來坐著——」影蘭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先安憮眼前的這位淚人兒。
「不,姐姐要是不原諒我,書屏就跪著不起,與其讓爹打死還連累我娘,不如讓我磕死這裡——」說罷便順勢地往桌腳方向過去。
影蘭手腳還是利落,一把便拖住了她,急忙地說道:「有什麼嚴重的事呢?你不過也是好意嘛!」
影蘭從她一進門說到現在,多多少少心裡有個譜,便順著情形應了話,再聽聽柳家始終不願提的事情。
「可是,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自小他有最疼你,我這偏房的女兒,在他的眼中始終是不起眼的,要是再讓他知道我的多事,我們母女如何在柳家待下去啊!姐——」
「他知道我是給車撞的嘛!這是意外,他不會怪罪於你的。」
「才不呢!你那封遺書他早看過了,他遲早會來問你是誰報的訊,那我——姐,求求你別說。」她早已泣不成聲地緊握住影蘭的手。
遺書?書縵姑婆竟是自殺?為著什麼天大的事?與書屏口中的那位葛以淳一定多少有關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