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記憶的長河似一段浮光掠影的膠卷,自動地在我腦海裡放映著,它們一如氾濫的急湍,衝擊著我的心靈深處,彷彿狂嘯而起的津波,將我一古腦兒地襲捲而走。於是,我掉入了記憶的長河,回到了我的童年——香港。
一九六一年的新年,大清早起來,街頭巷尾的住屋內,紛紛傳出喜氣洋洋的喧鬧聲。大街上,舞龍舞獅隊正竭力地耍著獅頭,喧天鼓噪、震耳欲聾的嗚金聲放肆地從窗欞的縫隙裹竄進了屋內。九歲的我正值懵懵懂懂的年紀,對於一知半解的事物總是好奇得很。
隔壁住著中年美籍教授康瓊斯先生及康瓊斯太太,瓊斯先生雖和我父親同是香港大學外文系的名教授:不幸的是,他們在人生觀及文學作品上的立論有很大的出人。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他們兩人的最佳寫照,兩人輕視對方的幼稚行徑,彼此老死不相往來。我母親和瓊斯太太就聰明理性多了,遠親不如近鄰嘛!她們之間的話題是包羅萬象、無所不談;交情亦是好得不得了,好到柴、米、油、鹽、家中一屋一瓦都可互通有無。香港這個東方明珠是大英帝國皇冠上的一顆紅寶石,這是國際上皆認同的看法。我的母親卻認為這種燈紅酒綠的繁榮不見得是件好事,因為香港雖身為屬地,其居民卻無法持有與英國公民相等的公民權,這種妾身未明的身份一點保障都沒有,教人無所適從。六O年代的香港是個裝滿綾羅錦緞、金石龜玉的大寶藏盒,來來去去的商賈與遊客使得這既商業化又國際化的都會充斥著濃郁的異國風。新的文明氣息與舊式固有的文化澧教含雜不清,以至於傳承逐漸地剝落瓦解。我父親總是喜歡調侃我母親,說她的思想已根植在那個叫台灣的島上,即使她跟著父親回英國後,仍會依樣書葫籚地數落英國的不是。其實,不管再文明先進的國家,也是多少有些迷信及地方風俗。香港雖然與西方接觸得早,但居民普遍仍為篤信黃老思想的漢族子弟,而且迷信與虔敬鬼神的程度只可用「瘋狂」兩字形容。在這裡,一年到尾幾乎人人都得走一趟算命館,讓算命師幫他們批命論運,以求飛黃騰達之道。並非我母親不信邪,是光怪陸離的事見多了,太陽底下的新鮮事自然就少了幾樁。她是儒家子弟,篤信「子不語怪力亂神」,喜歡叫合理的解釋去點破風水的神奇力量,但這不表示她全然否定命運、風水或是靈異現象,只是認為現代人心靈空虛,每每命不順遂就求諸改運是捨本逐末的作法。命理是天定、人助與自助的結合,人可以參考風水,可不能受制於風水,否則成天做事綁手綁腳的,日子難挨,人生還有樂趣可言嗎?而我的父親對我母親用情至深,深到她撒手塵寰多年都不動凡心。
他們是在牛津唸書持相識的,他才二十二歲,而我母親已經二十五歲了。她不是高大、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孩,事實上,她的長相平凡極了,尤其是處在金髮耀眼的異地女人中,更是毫不起眼。但是我父親就是先喜歡上她聰慧的行徑與敏捷的思想後,才愛上她的人。根據我母親提供的「野史」,我父親是校內的高材生,才華出眾,風流倜儻,狂傲得無人能出其右。雖是威爾斯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長之後,但比起泰半出生權貴的後裔及富家膿包子弟相比,論學識與人品,可說是略勝一籌。我的父親專攻古典文學,詩詞信手拈來更是毫不費功夫。大概因為威爾斯人是天生的吟遊詩人吧!善辯的口才及浪漫的天性也影響了我父親。我父母親的個性是截然分明的兩種典型,就如赤道與冰原。我父親是溫文儒雅型的男人,我的母親則是活潑好強的新女性,但是善辯卻是這兩個人唯一的共通點;個生長在不同文化背景裡的人,自然是對事事都有不同的意見,但他們也都彼此學習如何在辯論中達成互信、互諒以維持家庭的和諧。我這一生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新年的午後。當我的父親決定帶我們母女兩去市集逛逛廟會沾點喜氣時,我雀躍不已,儘管這種節慶對我已是司空見慣,但是我還是興奮得手舞足蹈在參觀了一些特技表演後,我的父親留下我們母女兩在廟前休息,自己一人去幫我們買此主保飲,順便辦點私事。
正巧廟前左側台階上生了一個手捧碗公的丐婦,可憐的黑眼珠不時地往上翻動,幾撮銀絲稀落地散佈面頰兩側,看起來好可怕,今我不太敢朝她的襤褸身軀上瞧。
她蹲坐在那裡口中喃喃地念著:「可憐我吧!一個既瞎又殘的老太婆!」這般情景令人好生憐意。
我母親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她不假思索地去了一大張港幣進碗裹。不料,對方卻開口挪揄。
「好心的太太啊,你這不是害人嗎?這麼大一張鈔票著實招人搶呢!」說著就明眼快手地抓起碗內的紙幣,塞人自己的口袋。
我母親很生氣地指著她的鼻子問:「你不是瞎了嗎?怎麼還看得見?」
說時遲,那時快,她倏然伸出乾枯如樹枝的手,緊握住我母親右手,隨即翻看她的手掌。「別大聲嚷嚷,我給你算命不就成了,可別說我白拿你的錢哦!」
我母親氣得腮幫子鼓了起來,活像只發威的河豚,急想抽回手。
但是丐婦硬是堅持不肯放手,一面觀看我媽的手掌,一面還嘖嘖作響的說著「不賴」兩個字。
我好奇地踮起腳尖也想探個究竟時,老婆婆卻一改悠哉的臉,突然蹙起了眉頭。其實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處是光滑平坦的,她的蹙眉也沒讓我再璔加多少懼意,倒是她尖厲的眼神今我很不舒服,直回頭想找尋我父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