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霖謹慎、有力地以指關節輕叩桌緣兩下。不用兩秒,窩在皮椅裡的男子陡地動了一下,頭微晃後,眼皮才緩緩地撐開,露出了一對渙散的黑瞳,一直到那對黑瞳聚焦後,兩道劍眉才遽然豎起。那張陰晴難測的臉孔就像風雨欲來的前兆,其神韻中所交雜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慄。
剛甦醒的男子悶不吭聲地挪下橫跨大桌的腿,雙臂朝空中伸了一個大懶腰,揉搓僵硬的脖子,然後拎著遭蹂躪不堪的西裝站了起來。
「幾點了?」他粗嘎著聲問,抬手撫一撫亂糟糟的烏髮。
「八點四十五。這是惠芬為你弄的早餐,趁熱解決吧!」
他引領瞟了一眼早餐,將直挺的鼻樑一皺,便頂了王克霖一句:「三明治!我習慣它冷以後才嚥得下喉。」
起床氣!克霖差點憋不住氣地放聲大笑,靈光一閃,心想還是別在怒獅上拔毛的好。「抱歉,把你吵醒。不過這個消息絕對包君滿意。」
「打從一季前,我買進成櫃的大麥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可大快人心。這次錯誤的判斷會讓我白白損失兩千萬美金,想不透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岔子不是出自你身上。」王克霖賣著關子。
對面的人聞言抬起眼簾,透過長密的睫毛直掃克霖。「該不是那個天殺的歐聯農業部長下台一鞠躬了吧!」
「昨天倒還沒,今天可就難說了。全歐洲只要是跟期貨沾上邊的人沒有一個喜歡他,」克霖喜孜孜的解釋道。「他的婚外情曝光,惹毛了自己的糟糠妻,一怒之下把他受賄的醜聞全抖了出來。各界媒體把這條新聞炒得火辣辣的,所以歐聯農委會不得不重新開會議價,本來被高估的咖啡和大黃豆價格下跌,而你那被抑價的大麥也鹹魚翻了身。」
「當真?」他依舊板著棺材臉,口氣稍微振奮些。
「你整晚耗在這兒,難怪不知天下大勢。話說回來,你實在很走運,沒去『鳥』那些怕事的董事,一個個都是大木柱,有時我還真想拿木槌重重的往他們頭上敲去!」
「也怪不得他們,連我自己都想把那批大麥倒入蘇黎士湖,順水沖走省得心煩。」
「得了,老兄!你若真這麼想得開,幹嘛費神挑燈猛敲計算機?」
法蘭克黑黝的瞳孔裡終於閃過一抹笑意,然後伸手捉過食物袋,拿出已然半冷的三明治,大口地咬下,一面皺著眉挑剔地揀出洋蔥絲、酸黃瓜及芥末醬,一面耳提面命地道:「等單一成交價公佈後,你就打通電話回台灣,知會那些冬烘死老頭把手裡的大麥脫手,順便警告他們少跟我囉哩囉嗦。這一季來,我被他們吵得耳根子沒一刻清靜過,耳膜都長繭了。如果李董找我,你就跟他說,我今早得參與一件水庫的開標案,請他別再派出代表競標,免得又跟上回一樣鬧出大笑話;同家公司派出兩名代表競標!聞所未聞!活這麼人沒聽過有人這樣半賣半送做生意。」
「教我用你這副神氣勁兒跟他說?他不炒我魷魚才怪!」
「炒你魷魚?」法蘭克嘴角邪邪一笑,諷刺道:「他連魷魚、墨魚都分不清,他能炒你什麼魷魚?他只會成天拿著擴音器對著電話筒吼,叨念半天要我再討房孫媳婦、生個曾孫給他虐待。」
「又不勞你生。」王克霖打趣地道。
只見對方臉上刷下一層黑幕,滿臉慊然地瞪著克霖,沒好氣地說:「那你來生?」接著按對講機。「惠芬,麻煩你送一壺咖啡進來好嗎?」
不到一分鐘,高效率的惠芬便端了一壺咖啡、鮮奶、及兩個馬克杯出現在門口。
自大陸到德國攻讀物理的惠芬,跟著法蘭克的父親工作已有十年,等到法蘭克的父親去世後,才轉為法蘭克做事,這一做又是荏苒而逝的八年,她的泰半青春完全是奉獻給這對父子。除了工作績效一等一外,她縝密的心思及不閒言閒語的個性,連一向挑剔成精的法蘭克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韌性。
等惠芬放下托盤,步出辦公室後,王克霖才開口:「既然大麥事件已擺平,你也可以鬆口氣了。」
「是嗎?」他斜睨克霖一眼,不甚樂觀地說:「本來還有藉口逗留在這兒,現在非得回台灣了。你有東西要托我帶回去送人嗎?」
「嘿!老闆,你的快遞費用一定頗昂貴。」
「囉嗦!要的話,今天下午四點以前備妥,否則自己找家空運公司。」
「你這回要去多久?」克霖拍拍肩上的灰塵問道。
「端看我能應付他多久而定,少則兩個月,多則三個月。如果超過三個半月,就勞你掛個電話、編些理由,像歐聯股市崩盤,或是蘇黎士河水位暴漲氾濫成災,把我的房子沖走之類的。」
「前年也是這種不著邊際、天馬行空的歪理,他會信我才有鬼哩!」
「大夥心知肚明,費神去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無異是浪費你那顆聰明的腦袋。」
「你連三十四都還沒滿哩,他急個什麼勁兒?」
「誰教我運氣背,除夕夜蹦出來的。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一連娶了兩任老婆,一一下堂求去,卻還是沒給他生個孫。他老人家甚至懷疑我寡人有疾,硬是扣個不孕的大帽子給我戴。」
「不孕!哈──」克霖哈哈地嗆笑了兩聲,笑翻了天,震得整張紅木桌抖動著。
「這麼好笑嗎?」法蘭克聳了眉,反唇相稽:「你才不過三十一,剛過而立之年,小心碰上新女性外加頂客族。一次,就讓你悔不當初!」
克霖克制抖動的肩頭,摘下眼鏡,掏出一條手帕擦拭鏡片,按捺不住又探了一下。「你──當真不孕?」他終於體會出,當童話故事裡的理髮師,發現國王的耳朵竟是驢耳朵時,心中所生的那種百味雜陳的心情──真是一肚子憋不住的烏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