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黃昏,她下課經過同樣地點,看的仍是同樣緊閉的大門。
雕花門後那條筆直大路兩旁,有著一大片庭園。
兩排整齊筆直的白干層,自雕花門栽植至宅子前,樹上本該是翠綠的葉子,總略顯枯黃,一副水分不足,養分也不足的模樣。
過去,蓀瑪常常在雕花門外低聲歎氣,心疼著園子裡的樹,與爬在圍牆上頭奄奄一息的軟枝黃蟬。
其實只要給予足夠水分,適當施一點花肥,那庭園裡的植物都是很好照顧的。
只要花上一點點的心思,植物就會以最燦美的姿態豐富人們的雙眼。可惜,這宅子的主人,似乎不懂這樣的道理。
生命不管是哪種形式,都該被尊重啊!蓀瑪以往只要經過那幢宅院,她就管不住為圍牆內被忽略的綠色生命心疼的感覺。
大學聯考後,她如願考取中興大學園藝系,離開自小生長的純樸城市,她為藍白大宅歎氣的機會也跟著減少。然而每年寒暑假她回屏東老家時,那種惋惜情緒依然會自動湧現。
下午四點多,她回家第一天,被親愛的哥哥趕出家門散步,但她沒照哥哥的建議在眷村的巷弄裡串門子,而是轉出眷村,信步走到這幢藍白建築前。
這是不是自虐呢?明知再看幾次那宅院,結果都一樣,都一樣心疼,她怎麼老想不開,總愛在回老家第一天轉去那宅子看看?
不過,她也老覺得奇怪,那荒涼宅子裡的瀕死植物,經過那麼多年,總沒能死透,全在垂死邊緣掙扎,像是有人偶爾施捨一些水分、一些養分似的。
她終於走到宅院門口,但這次她競沒有歎氣、沒有心疼,而是瞪大了眼,看著那條白干層罩著的蔭涼大路——
有個男人正握了條橘黃色水管,噴灑著水柱澆往白干層的樹身。
男人的年紀看起來不大,約莫二十六、七歲的模樣。
夕陽餘暉穿過葉縫灑在男人身上,男人修長的身子像是灑上一點一點金粉般,散發著光芒。
「喂、喂,灑水的先生——」咦?她居然喊了人?喊他做什麼呢?
灑水男人朝她瞧了一眼,沒反應,又轉頭繼續灑他的水。
不理人?
蘇璃眨眨眼睛,非常確定對方看見她了,她就站在雕花門外,也喊了他,不管如何,他至少該有點回應。
「喂,你聽見我喊你了,喂——」蓀瑪本想再說些話,諸如做人該有的基本禮貌等等,但霎時,她發現自己無聊的固執——對這幢宅子、宅子裡的人,她固執得不像自己。
她從來不愛干涉別人,從來不在什麼事上表現過於強烈的情緒,偏偏對這宅子、這八成是第一次看見的男人,有說不上的強烈情緒。
她吞回想說的話,在門外發了一會兒呆,轉身走了兩、三步,決定離開。
「有事指教嗎?」男人的聲音,似乎離得很近。
蓀瑪轉過頭,看見男人果然跟她只隔著那扇雕花門,她一陣恍神。
有人的臉,生來就是那個模樣嗎?
硬邦邦的線條,沒有一絲柔軟弧線,像是讓人一刀一刀直接創出五官似的,就連他那雙眼睛,也透著硬得不摻一絲情緒的剛冷氣息,再加上應該超過一八五的修長身材,他實在是個讓人覺得……很有壓力的男人。
「你這張臉,很醜,你知說嗎?」蓀瑪擰著眉,衝口說了想法。
而這話,立即換得兩人同時錯愕的「默契」。
她……發什麼神經亂說話!?
男人雖震撼著這句摸不著邊的評論,然而瞬間就斂去錯愕,換回原本的冰冷。
「你是第一個說我很醜的人,謝謝你的評語。」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蓀瑪緊張地想解釋,她從不對人惡言相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對這裡人口出惡言:她究竟是哪裡錯亂了?
「不要緊。你喊我應該不是只為了評論我的長相吧?請問,除了批評我長得很醜之外,你有什麼其他指教?」他語氣平淡,跟他的五官線條一般,沒情緒。
「我想告訴你,你應該幫院子裡的植物施肥,它們被你照顧得……很營養不良。」蓀瑪看著他,有莫名的挫折感。她竟連解釋都說不完整,這男人真的給人很大的壓力。
「你會照顧植物?」他由頭至腳,毫不掩飾地打量了她一回。
「嗯,我讀園藝系,過了暑假就升大三。」她極自然地脫口而出,說完,才有淡淡後悔,對個陌生人,她的話多得讓她不禁覺得,現在多話的言蓀瑪也是個陌生人。
「你放暑假了?」
她點頭,沒再開口,怕又沒頭沒腦說太多。
「我提供你一天薪資一千元的工讀機會,來幫我照顧這些很營養不良的植物,你若要這個工作,明天早上八點半來。」
蓀瑪眨著眼,以不可思議的目光,追隨男人說完話就轉身走開的背影。
他根本不想聽她回答要不要來工讀!
好獨斷的一個人!
蓀瑪停在原處,開口老半天卻沒發聲喊人。因為心裡有一陣矛盾,她想,但也不想告訴那個沒情緒的男人,她只能在屏東待一個星期。
為什麼呢?天知道,她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為什麼不想告訴他?為什麼不直接拒絕他,讓他知道,她沒時間幫他照顧那些很營養不良的植物。
蓀瑪望著門內那個回頭繼續灑水的男人,直到男人收了水管,穩穩踏著步子,走進藍白大屋那扇她望了許多年,卻從不見開啟的門。
他應該知道,她一直站在雕花門外看,可是他竟……完全當她不存在!明天,她會來嗎?
她的視線飄上圍牆邊的軟枝黃蟬,領悟到自己的選擇很有限。
只不過,促使她來的原因,真只為了營養不良的植物嗎?
她怎麼覺得那個腳步穩當,一路步進藍白大屋的男人,也很營養不良呢?他似乎有顆非常營養不良的心。
沒人生來便是那種冰冷模樣!蓀瑪想著,繼而輕輕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