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濃。」他的臉上泛出神采,輕聲呢喃著一直放在心上的名字。
峻德齊放下霜濃,助她站定後,便逕自倚著牢柱,大口大口不住地喘氣。
霜濃的手裡扯著被單,眼裡只剩下峻德修,千言萬語全化成清澈柔情的淚水,不斷落下……峻德修回以最深刻的凝視,緩緩向她舉起一隻手掌。「過來。」他輕柔說道。
他的手掌依然霸道,依然承諾著他的保護。
霜濃啜泣出聲,蹣跚,卻無悔地縱身投向他堅實溫暖的懷裡。
峻德齊翻了翻白眼!都什麼時候了,他們還有閒情逸致?
「咱們快走吧!外頭有兩匹馬,大哥你和你女人同乘一匹,另一匹留給我,我們分頭逃命去,如果活著的話,大家再聚吧!」
「等一等,也帶我一起逃啊!」嘎啞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你是什麼人?我為什麼還要攬下一個包袱逃命?」
「有機會稱王的人不稱王,該死的人也沒死,我當然也沒有留下來等死的理由。」老人皺起老臉,露出缺了牙的口,看起來應該是在笑。
峻德修深深地看了言語奇異的老人。「老二,帶他走。」
「搞什麼?」峻德齊正想回話,突然天牢外響起嘈雜人聲。
所有人皆機警地互視一眼!
峻德修二話不說,立即為霜濃裹好被子,連人帶被一口氣抱起,迅速向外飛奔。
「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跟著逃命做什麼?」峻德齊咕咕噥噥的,認命地一把扛起老人,也跟在後頭跑出天牢。
老人伏在他肩頭無聲地笑著……出了天牢,兩批人各自搶了馬,直驅城外。
「大哥,我將他們誘向山邊那條泥土路,你順著林邊的水路走,比較不容易被追上。後會有期了。」峻德齊突然停下馬,讓峻德修先離開。
峻德修一刻也沒遲疑,策著馬急速衝向林裡,只在兩匹馬擦身而過時,輕輕朝後揮了一下手,以示道別。
「齊王他會沒事吧?」霜濃抬起埋在被裡的臉,憂心忡忡地望向後方。
峻德修沒有回答她,只是說了一句話。「抱緊我。咱們一起去尋找你曾說過的清水淨土。」
霜濃眼眸含霧。「只要能跟著你,到處都可以是清水淨土。」
峻德修的回應,是一手握緊韁繩,另一手更加牢牢地環住她。
※※※
「喝,搞不好是最後一面了,還這麼冷淡!」峻德齊嗤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城門的動靜。
「喂,老頭,抱緊一點,掉下馬我可不管──呃人呢!」一回頭,身後哪裡還有老人的影子?
「見鬼了……」他摸了摸鼻子,當他見到追兵手裡竟然全攜著弓箭時,整個人都涼了。「去!真要去見鬼了!」他奮力重踢馬腹,不要命地開始策馬狂奔。
一枝枝箭矢像流星擦過身側,驚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義父真的打算趕盡殺絕?
在山崖間驅策時,他心中氣忿又失望,分神間,肩背上竟被射中數箭。
「罷了──」一瞬間,他感到萬念俱灰,忍不住大吼,突然棄馬,縱身向崖下一躍。
齊王中箭後跳崖的壯烈舉動,使得目睹的峻德追兵全驚得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尾聲
南境某村落通向大城的泥土道旁,有一間用茅草蓋的小小茶棚,茶棚雖然簡陋不起眼,行人往來卻是絡繹不絕,生意頗好。
茶棚裡頭坐的,多半都是熟客,仔細一看,除了鄉野人家,也不乏鄉紳仕貴。
原因是這茶坊的女主人泡茶工夫極好不說,用的且是上好茶葉,賣給客人的茶又香又便宜。
約莫在半年多以前,有一對外地來的夫婦在這個小村落落腳。沒多久,男人選在這條土道邊,親手搭了這座堅實的棚子,女子則負責照料茶棚生意。
剛開始男人總是冷酷著一張臉坐在櫃檯裡面,不招呼客人,也不幫忙燒茶水,全靠女人內外張羅打點。漸漸地,大概是看不慣他的女人老是做些超出體力負荷的勞務,男人才開始將粗重繁雜的活兒全往身上攬。
現在,女人的工作,大概只剩燒茶和端茶。
那男的臉孔極俊,但是只要對上他的眼睛,瞳孔裡非人的冰寒便凍得人頭皮發麻。相較之下,男人的妻子就顯得極柔美而親和。不過,也靠著冷酷男人的坐鎮,茶棚倒沒有出現過無賴黑客,也沒人敢言語調戲,偷吃女子的豆腐。
「聽說天子易主啦!」一句音量不大的話,奇異地在人群中激起一圈漣漪,逐漸泛開──「易主?變天了嗎?」
「是啊!聖羅皇朝垮了,現在由峻德皇朝掌權。」
眾人漸漸被這話題吸引,茶棚似乎成了集會堂口。
櫃檯裡的年輕女子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頭聆聽著。
「西邊的那個峻德城?」有人不確定地問。
「好像是吧!」那人得到了一個不大確定的答案。
這批鄉野鄙夫,大部分從未出過遠門,有人能知道峻德城位在西方,已經算是不錯了。
「這個新的天子是什麼樣的人啊?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一個年輕人憂心忡忡地問。
「你擔個什麼心?我保證你會繼續活到百兒八十,有一天醒來,你會發現手裡抱著的,還是當初那個不小心娶回家的黃臉婆子。」年紀半百的老鄉紳調侃他,引來圍觀眾人的哄堂大笑。
在這偏南的小小村落,不管上頭的天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們依然日復一日,誠懇殷實地靠山吃飯、靠水填肚。
小老百姓的幸福,無關殺戮掠奪,無關權勢貪圖,只是平凡而快樂地活著。
諶霜濃一邊煮著茶,一邊含笑望向方才神秘消失了一陣子,現在又突然出現,坐在角落默默劈柴的男子,眼裡有著淡然而美麗的光輝。
這抹光輝,是歷盡險厄之後的心境昇華!
彷彿是心有靈犀,劈柴的男子在此時停下動作,隨手抹去額上的汗水,抬起頭迎上她的視線──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纏了一會兒後,他突然站起身,走向茶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