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絕不會知道,好!那我就說給你聽聽,看看我說得對不對,說完了還歡迎你多多批評指教!」她傲慢地斜睨了他一眼,「喲!流汗了?T恤太厚了?天氣太熱了?不過這都沒關係,我說出來之後,包管你嚇得一滴汗也流不出來!」
曾浩知道她不是虛言恫嚇,她一定有很厲害的武器,才會有閒情逸致說這一大段的廢話。
「聖誕節的那個晚上你到哪兒去了?還記得吧!如果你不記得,我相信林其平、王文光是沒有那麼健忘的。」
曾浩一下子面如死灰。
「你怎麼知道?」他在做最後的掙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她虛晃一槍,更教人對她莫測高深。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亂猜罷了!」他試探性地發出笑聲。
「你別那麼噁心的假笑好嗎?狗叫都比你好聽些,不過你還算有勇氣,居然笑得出來?」她冷冷地用根長銼刀銼著指甲,「要怪去怪林其平吧!他不該在我面前招搖的。」
「他做了什麼?」
「他為了氣尋想想,故意拉著我陪他演戲,還昏了頭把那輛贓車推出來做道具,事後他雖然把車推到你們的老地方藏好,可是,我又不是呆子,他憑什麼能憑空變出一輛車,以後又不敢騎出來?其中道理,三尺兒童都能想出來,更何況是我呢!」
「你還知道什麼?」他拚命地要自己冷靜。
「我還知道你們一到晚上就去山上騎那部車,怎麼樣,夠詳細了吧?舅媽真可憐,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竟讓他去當小偷!其實你要車很簡單嘛!她又不是連買部摩托車的錢都沒有。噢,對了!她跟我說過,你是個冒失鬼——騎上去東南西北恐怕沒一個方向對你有利!」她相當的尖酸刻薄。
曾浩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黑,良久良久才從咬得緊緊的齒縫中迸出一句話,「難怪小老虎會揍你,你的確欠揍!」
「你也想揍我嗎?儘管來好了!」她漫不經心地放下銼刀,開始在腳趾上塗上鮮紅的蔻丹。
「我不會揍你。你不配!」他濁重的呼吸著,喉嚨呼呼作響。
「等等!我費了這半天唇舌,不是白跟你聊天的,你如果為自己好也為林其平好的話,就給我乖乖地辦事!」
「不!」他悔怒交加,不願低頭。
「你要坐牢嗎?嗯!如果你喜歡去的話也可以,不過,我現在已經看見舅媽在掉眼淚了,你看,你被捉去關,這個地方舅舅、舅媽還能住得下去嗎?好好想想吧!我給你三個鐘頭的時間考慮,記著!我們雖然有著親戚的關係,可是我並不見得是個有耐性的人!」
當林立對兒子怒吼著:我要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時,他的拳頭向來不會撒謊。
但是林其平並沒有三天下不了床,事實上,他根本沒床可以睡。
因為在林立保他回去的半路上,他跑了。
這不能算是離家出走,只因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為出走的事情做過準備。
他是很痛苦地背負著他百無一用的青春逃走的。
林立追不上他,也許他是傷透了心不願去追,誰知道呢?父子之間的愛與恨,有時竟是這般微妙的。
小老虎順著小路爬上離鎮郊很近的山,跑到他們藏機車的地方。
那是一個廢棄的草屋,屋頂已經因年久失修而半倒塌了,土做的牆也只能聊避風雨而已,但當他大口地喘著氣,奔到草屋邊時,不啻是到了天堂。
他跌坐在牆角,渾身被雨淋得濕透,十分狼狽,一陣陣寒氣冒了出來,他抱著頭,埋進膝間,想在這個世界裡找一個能提供安全的地方。
但是沒有,這裡只有孤獨的自己、寂寞的青春。
宛若世界將他遺棄,心中的夢土也成了一片荒原。
他看雨。
希望雨也許會停,希望陽光會出現。
可是雨不停,陽光也不照耀。
慢慢地,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鐘頭過去了,黑夜來臨了,雨仍在下著。
他終於站起身來,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又黑又濕的屋中。說實話,牢房還林這兒乾淨些,但這裡有一點是他所渴望的,那便是自由。
從心到身不再被捆縛的自由。
摸索了半天,他終於在屋角找到半截洋燭和一包火柴,那還是上次在這兒聊天留下來的,點亮了洋燭,他在小小的火焰前盤膝而坐。
光亮——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只是星光似的那麼一簇,卻使得世界彷彿在剎那間便擁有了光,擁有了熱,也擁有了溫暖。
即使是那麼微弱,不是烘乾任何東西的溫暖。
其實他若是願意,他可以弄個很大的火堆,但他不要,他真的不要……
他俊挺的眉宇由重鎖而微皺,而舒展——整個的舒展,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這個運氣如此惡劣,又如此黑暗的夜晚所想通的事——即使是半截價值最賤最不起眼的蠟燭,也可以辦到些什麼,完成些什麼。
那麼,人呢?
像他這樣惹人嫌討人厭的男孩子呢?
他忽然由領悟中又感到一陣悲傷,是的,他一直是那麼自負,自傲,即使是根本沒啥可驕傲的,他也竭力賣弄著自身炫目的外表,蔑視著任何人……但他現在居然也承認自己惹人嫌討人厭……
為什麼有這樣的自卑感啊?他用堅硬的拳頭捶著地,一直捶到他發現自己竟是在流淚。
他是如此驚奇地感覺到冰冷的淚順著頰往下蠕動。
他抱著雙臂,從未有過的寒冷襲擊了過來;然後他躺了下來,用最需要安慰、最無助的姿勢,即使他的表情仍顯示倔強。
雨不知何時停止了,他不經意地往草屋頂剛才不斷漏水的縫隙間往上望,忽然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是星星。下雨的晚上也會星星出現嗎?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竭力望著。
是的,星星彷彿是為了安慰他的孤單而特地出現的,他看了蠟燭又去望星星,它們都這樣的小,卻又是這般的亮,亮得他再度湧出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