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玉有如五雷轟頂,一時愣住了。昨天他來約想想,普湄湄還十分鼓勵女兒與他同去,怎麼一夜之間,態度就大變了?他想不通,但他仍然忍著氣,很快站了起來:「既然這樣,伯母,那我就不多打擾了,想想小姐,祝你學習成功,再見!」
不單她呆住,想想也一樣。
「秦先生,您忙著要走,我也不多留你了。」普湄湄一看他識趣地知難而退,馬上也跟著站了起來,「我送你!」
「伯母請留步!」秦子玉欠了欠身,基本上的禮貌使他不失應有的分寸,他雖在美國受的教育,可是,他嚴格的教育是屬於中國人的。
「那我就不送了,好走!」普湄湄淺淺一笑。
「等一等!」再也沒想到的,是一直沒有說話的想想。
「你幹什麼?想想!」普湄湄不便大聲斥責,可是表情也夠嚴厲的了。
想想看她一眼,臉上的表情同樣嚴肅,而且——堅決,那份堅決使她雪白的面孔,泛著一層奇異的光彩。然後她用低沉、堅定的聲調對秦子玉說:「子玉,我送你!」
普湄湄沒有攔她,因為她要面子,儘管她不希望秦子玉再來上她的門,可是她也不能把場面弄得太僵。秦子玉還是客,她以後還是要和張平雲夫婦見面,但想想那聲「子玉」,使她更加的憂慮。
才見第三次面,而且還是在她家的客廳,就這麼快這麼不避嫌地改了親熱的稱呼……
想想根本不理普湄湄的表情,把秦子玉一直送出了大門口。
秦子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正要上車,可是想想輕按住了他的手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並不愛你,可是我並不欣賞家母的作為……」
秦子玉正要開口,想想以眼色制止了他:「我知道你的心情,請你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計較。來日方長,即使我們不能戀愛,你仍然是個值得交的朋友,我願意交你這個朋友,只不過照今天情況來看,你不能再來找我了,但我們可以私下見面,如果你不嫌委屈的話!」
「我願意!」秦子玉的心由冰轉溫轉熱,他激動地握住了想想的手,「謝謝你!不管情形如何,我都以擁有你這個朋友為榮!」
「那麼再見了!」想想對他微微一笑。
那自嚴肅與堅決中透露出的笑意,不止使他神魂顛倒,還使得他的心倍感溫暖。
也許她令人捉摸不定,可是她此時的表現,令一個受到挫折的男人又恢復了自信心和開朗地面對一切的自尊心,這便是作為女性最優良的美德。
普湄湄不喜歡他、不欣賞他都沒有關係,他也自信沒有得罪她的地方,但這些都不再要緊了,想想的真誠是比普湄湄的笑臉好上千百倍的東西。
「再見!請你打電話給我,我隨時等著你!」他上了車,以複雜的心情開走了。
「為什麼反抗我?」普湄湄的眼睛朝她逼視著。
以前她會怕,會恐懼,但經過了昨天,她已經不再有畏縮的反應。
「我沒有反抗你!」她昂然直視,眼中令普湄湄熟悉的小火焰又回來了,跳動著……反倒令普湄湄有些狼狽。
「我叫他知難而退,你為什麼那麼不知羞恥地去送他?」
「因為我是你的女兒!」想想唯一學會的事,是一針見血,正中要害。羞恥?如果說今天的事是不知羞恥,那麼,普湄湄所不知道的昨天呢?她有著反抗與勝利交織著的快感。
「啪!」地一聲,普湄湄的耳光重而有力地飛過來。這是想想有生以來頭一次挨母親的耳光。她一定是氣昏了?還是為了那兩個肇禍的字眼——羞恥?
兩個人都被這一個耳光弄傻了,弄愣了,弄昏了。
普湄湄無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後兩個人面對面,呼吸急促,相覷著。
她們都不相信這個耳光造成的破壞力,可是,剎那間,兩個人都承認了這個事實。
它打碎了外表完美,但內在早就不堅固,早就搖搖欲墜的東西。
只是提早瓦解而已。
想想的臉孔出現了鮮明的指印。
她生平捱過兩記耳光。
現在她知道那是某種感情崩潰的表徵,但因為早已出現前兆,所以沒法再挽救了。
原因往往就是結果。
她不想哭泣,因為先前她曾哭得太多。此刻,一切都不再必要了。
她定定地看著普湄湄,她從沒有認識過母親,此時也是!然後,她收回了視線,轉過身,慢慢走回房去。
「想想——」普湄湄忽然全身劇烈地顫抖。
但是想想不回頭。
她無用的呼喚,在大廳中傳來空洞的回聲。
十多年前,尋傑臨別的話可怕地應驗了。
他曾教她——想想!你要好好想想,怎麼會生下這個小孩的……
普湄湄的喉嚨不能再發出聲音,她的雙手向前伸了一下,然後迅速地掩住面孔。
她沒有哭泣,只是太疲倦了。
每天不間斷地做美容操、按摩、注意飲食……到頭來,還是發現自己老了。
衰老是多麼可怕的事。
如果沒有這個女兒,她不會這麼快就老。
由於看著她自嬰兒變成幼童,變成學童,然後,一晃眼,不知不覺變成了少女。
成為了有思想有主見的少女!
她的青春,她的光芒,是多麼壓迫人的東西啊!
還有那可怕的反抗。
那反抗的頑強火焰,是會摧毀靠化妝靠保養偽裝的心情的。
普湄湄一時忍受不了這份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身子一歪,就倒在沙發上。她希望地球能在這時裂開,把她整個地吞噬進去。
歐世旭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
他索性下了床,自一本厚書中,取出一張因年代久遠而發黃,但仍保存得很好的照片。
照片是由他父親很久以前的日記中找出來的。如果不是因為好奇心翻閱了那些日記,他也不會突然衝動地跑到台灣來。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他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