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種人嗎?
但海倫不由分說:「下班我來接你,你準備好一點,別穿爛衣服、爛鞋子。」
還好,她沒說我徹頭徹尾就是個爛人。
做爛人也沒什麼不好?
至少沒有許多人來煩你,人人惟恐避之而不及。
下班時,她果然準時前來。
「走走走,先去吃飯。」她一身亮麗,不像去看房子,倒像拍電影。
「你去,吃完了再來。」
「怎麼這般娘娘腔?」她瞇眼看我,彷彿我一夜之間遭受魔法改變。「你不是一向頂好吃的嗎?」
「你又不是不曉得我不吃晚飯。」我還在磨我的那副金袖扣。過兩天是孫國璽的生日,一年一度的人情一定得做,偏偏他什麼都有,就是送顆大鑽石他也不會看在眼內,當是玻璃;我乾脆自己做一對袖扣,用赤足的黃金與白金纏繞成北斗七星,倒也十分別緻。
「好漂亮的袖扣,我也要!」她這個大近視眼,終於瞧見我在做什麼。
「可以啊!」
「你肯幫我做?」她驚喜交加。
「你自己做。」
「廢話,我自己能做還求你?」
「誰要你求?」
「算了!小器鬼。」
她為了朋友真肯兩肋插刀,連飯都沒吃,拉著我去看房子。
主人不在,她自己掏出鑰匙,堂而皇之地開了門進去。
我耽心人家當我們是小偷,她笑我惡人無膽,一把拉進玄關。
外面是普普通通的五層樓公寓,進來才發現是別有洞天,十分地有品味。
我討厭「品味」這兩個字,但很難用別的字眼來形容,勉強說是「高尚」吧,卻又太咬文嚼字了些。
「別瞪著我,你還不至於那麼難伺候吧!」她叭叭叭地開燈,把所有檯燈、吊燈、聚光燈全打開來,但光線還是不夠亮。主人似乎十分有心,只把收藏的珍品用特殊設計的燈光烘托出來,營造出氣氛。
「像古董店。」
「你這麼刻薄真讓人驚奇。」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我哼著一支流行歌,用不著她提醒,我不是刻薄,我只是自覺佔人便宜。
我憑什麼不花一毛錢,住在這麼好的房子?這怎算是互惠?
我又付出了什麼?
「給你一分鐘決定,你如果放棄,會後悔一輩子。」
「我想見見屋主。」
「你怕被仙人跳?」她嗤笑,「得了吧!有這等氣派的人會來跳你?」
一直到房主出國,我都沒見著。
在新家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母親。
她站在屋外走廊等我,身穿一襲日本真絲旗袍,頸戴緬甸珍珠項鏈,手拿鱷魚皮包,美麗尊貴、風度嫻雅,像個好女人。
但一進門就露出真面目。
「家裡有什麼地方不好,你要搬出來住?」她興師問罪。
「我已經二十多了,不能老賴在家裡。」早知道她不是明理之人。
「你翅膀硬了,羽毛豐了,想飛?」
我請她坐,自己去換衣服,她跟進臥室,大聲訓斥,就是中學的舍監也沒她這麼嚇人。
「媽,拜託您先出去,我換衣服。」我無可奈何。
「你還怕誰看?你去游泳只穿條泳褲跳下水也沒人詫異。」
我走進浴室關上門。
我沒有瑪麗蓮夢露的身材是事實,但還沒達到可以只穿游泳褲的標準。
「你明天就給我搬回來住!」她在下最後通牒。
我當她是胡扯。
離開她,我不會有罪惡感。
她老是扯我後腿。
如果解剖她的靈魂,其表相只有畢卡索筆下的女人差可比擬。
畢卡索自己說,如果他自己在街上見到筆下人物迎面而來,他也會嚇暈。
她有許多人性的弱點。
偏偏她還為弱點沾沾自喜。
「你不回家也可以,去松石小築,我和孫國璽就近照顧你,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別再讓我耽驚受怕的。」
我是她唯一的希望,生命的光芒!
她一直想當選模範母親。
其實她只要花錢捐一個來就成了,犯不著拿我當炮灰。
她鬧了很久,最後威脅我道:「你不答應,我就坐在這兒不走。」
我覷了個空溜出去,留她一人在屋內欣賞古董字畫。她坐不久的,她怕孤獨。
我在街上閒逛,累了,站在電器行前看電視牆。某視正在播映綜藝節目,青蘋果上場時又蹦又跳,有誰相信十五歲的小女孩也有煩憂。
她們做盡快樂無知狀。這是洋娃娃的余緒。有人說,何必做人,做洋娃娃真好,眼睛只要一開一閉就代表全部的人生。
青蘋果蹦跳之後,接下來是放她們去日本拍的MTV.小女孩們人手一支冰淇淋,遊逛各大百貨公司,在上野公園中行走。
她們拍這支帶子時是暮春。風一吹過,上野的櫻花紛紛墜地,在鏡頭上看起來。像一陣又一陣的眼淚。
她們無知無識,卻能呼吸在這麼浪漫的空氣裡。
我想我是嫉妒。
我既不年輕也不快樂,又沒有機會四處遊歷。
連假裝的都沒有。
我甚至沒有希望。
當年我應當把小孩生下來,讓他做我的希望、我的光芒,壓迫他的一生,像演戲般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為他好。
但日日演同樣的一齣戲,我恐怕會受不了。
我越來越愛這個新家。
在搬進來之初,我警告自己,我只是個守門人,不可妄想做主人,否則真正主人遊學回來,難逃傷心。
我也從不在此地招待客人。
黃百成幾次假意要來賀新居,我都擋了他的駕,教他去別的地方耍去。
他現在跟南茜張重修舊好了,兩個人手拉手去跳迪斯科。但我知道他還有另一個女人,上班時常打電話來找他,他聽完電話後,立刻喜不自勝地飛出去。
勞累我替他說謊。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大二百五。
海倫不知道二百五的出處,我說給她聽——二百五便是死人靈位前供的紙人,到時候要燒掉的,所以價錢很爛,只要二百五十文錢,燒掉之後還要追隨主人於地穴永世不得翻身。
「你瞧,二百五多賤。」
她聽了吃吃地笑。
她後來打電話來,總是虛情假意地問,「二百五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