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的話,別管她的事,人已經去了,你再做什麼也無濟於事。」他的聲音很沉痛。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聲音裡不應該包括情緒,我耽心他的對手發現他的弱點,很快就要來打敗他。
「我只是整理,沒有別的意思。」
「回去。」他只說了兩個字。
我離開了。
臨走,吳媽問我:「這房子——老爺預備怎麼辦?」
她問我,我問誰?
「我呢?」她又問,「是留在這裡,還是回松石小築?」
我垂頭喪氣地回陳誠那裡。意外的是,這個醉鬼不醉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裡畫圖。這才是他應該做的正經事,人家請他回來設計地鐵,他卻大醉了數天。
「海倫找你。」他探出頭來。巫美花造成的陰影似乎尚未消散,但似乎已知改過。
我沒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發呆。
隔了一會兒他夾著圖出去,還告訴我一聲:「我走了。」
我正在詫異怎麼遲遲沒聽見關門聲,另一個人卻走了進來。當我回過頭看清是誰,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是我,別緊張。」韋傑恩站在那兒,瀟灑依舊,英俊依舊。
這回是誰出賣了我?
「出去!」我直著脖子叫,自覺面紅耳赤,青筋暴脹,這一生還未如此失態過。
「我——特地來看你。」他尷尬地說。
電話這時響了,是海倫急急的聲音。「韋傑恩回來了,他通過黃百成問到你的地址,黃百成這個笨蛋竟然告訴了他,他一定會來找你。」
「他來了。」我只說三個字,就掛上電話。
「我沒有惡意。」韋傑恩說。
我忽然平靜了下來,我是怎麼了?又不仍是十七歲,犯得著什麼都讓人看見?
「韋先生,你有沒有惡意與我無關。」我皺皺眉,「我們並不是朋友,你也不必來看我。」
「我們——曾經有過過去。」
這用不到他來提醒我。我的過去那頁,血淚斑斑,滿是傷痕,正巴不得把它都忘掉。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站起身,「你請吧!」
「你急著趕我走?」他似乎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我看過他回來的消息,他已成了名人,而且是名媛淑女父母心中的嬌客,想必有不少人家中意他做女婿。但,那與我有何相干?
「廟小容不下大菩薩,不敢留你坐。」我冷冷地說。
「越紅,你變了。」
我忽然覺得好笑。他難過什麼?誰是永遠的十八歲,除了白癡,否則多少都該有些長進。
「我變不變,與誰都無關。韋先生,你太言重了。」一念之差,使我不再驚惶,不再怕面對他。
他呆呆看我,似乎一下子不認得我了。來之前,他一定打過如意算盤。
我只用了幾分鐘就看透了他,這時候我才真為當年不值,為什麼當年會那樣癡心?
「我以為——我們——可以重頭開始。」他口吃地說。
「重頭開始什麼?」我微微一笑。然後撿起了沙發上的手袋,「韋先生,我正要出去,我送你下樓。」
我幾乎是把他推出去。剛下樓,安海倫的車正好疾駛而至,來了個緊急剎車。
「再見!」我趁勢打開門,向韋傑恩揮揮手,跳進了車裡。
「天哪!」海倫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紅,你們在搞什麼鬼?」
「快開車!」我對她吼。
「韋傑恩把你害得那麼慘,還敢去找你,真夠不要臉。」海倫的小車開得飛快,小嘴也罵個不停。她真是我的道義之交,連班都敢不上,也要趕來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勞。
「別再讓我看見這個傢伙!」她又罵。「混蛋!」
「別罵了!省點力氣。」
「咦!你倒像沒事人!」
「我有什麼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癢。」
海倫「噗味」一聲笑了,「越紅,你的反應不對,你該生氣。」
「氣病的話你替我找醫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氣的樣子!」她把車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謝謝你,海倫。」
她嫣然一笑:「多年來第一次聽你稱謝,倒長了不少見識。」
「怎麼說?」
「這個世界倒還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頭不成?」我歎氣。
「怕會折死我。」她溜進紡拓會的大樓。不用我跟她磕頭,她若不幸在電梯中遇到主管,自會嚇得雙膝發軟。
「越紅。」街上有人喊我。
我緩緩回頭。是韋傑恩,他陰魂不散,我應該料到,他一定也打聽了海倫,所以才對我的現況掌握得這麼清楚。這是他一向的為人,我應該早有瞭解。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
我不知他要談什麼。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談,他卻嚇得逃去美國。此刻,我不想再見他,他卻又鑽了出來,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談什麼?」
「談談你,談談過去的這些日子。」他一本正經。。
我失笑:「韋傑恩,有話何不直說,拐彎抹角浪費彼此時間。」
「就在這大街上?」他為難地看著羅斯福路上的車馬喧囂。海倫告訴我,這兒的空氣污染是台北市最嚴重的幾個地區之一;她們辦公室遷來此處後,她的支氣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麼話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不出口,那也就別說了。」
「好吧!」他下定決心似的,但才說了兩個字,便滿臉通紅,「越紅,在我出國時,你曾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我微笑著問。我真奇怪自己還能微笑,但愈跟他對峙下去,我就發現對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說——」他說不出口。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該走了。」我看看表,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紅,我想知道你的近況。」他拉住我,他有千言萬語要傾訴。
「原來如此,怎麼不早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得了。」我笑得更逼真,「我過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體也健康。」
他眼睜睜地看我走了,因為他有攔住我的勇氣,卻始終不敢問出口——「孩子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