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線後,我回到比病房更空的家,往昔的笑語、關懷、菜飯香……一項也不見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打開冰箱,裡面滿滿的是水果、蔬菜;冷藏櫃也是一樣,每包半成品都標示了內容與日期,每天吃兩包,可以用一星期。
我曾經有幸得過慈母般的照顧。
我關上冰箱,打開窗戶,吹了半小時風,把臉都吹麻痺了,才關上富。
我能哭嗎?
不!我不哭。
※※※
報上用整版登了一個消息:方氏的董事長與夫人墜機身亡。財富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逝者已矣!我為方氏僅存的孤裔方東美感到難過。
一個月後,母親在未有任何預告狀況下,回到了台北。
我們已多年未見,她看起來卻比出國前更年輕,我現在對她沒有芥蒂了,做過母親才知道母親所受過的罪。
母親說,這幾年她在美國混得不錯,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不過,婚姻是完蛋了。
「我跟男人——總是處不久。」她攤攤手。
我很驚訝,從來,她不曾這麼知心的跟我說話。
「你長大了嘛!」她看我,仔仔細細地,似乎在我臉上找到什麼。
母親只是看我,倒沒說什麼,不過光看她臉色,我想她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遭遇絕不會太好。
母親過了一會兒,問我,想不想去美國。
去做什麼呢?我厭倦了,這世界,無論是哪裡,對我還不都一樣嗎?
「你也該收收心了。」母親突然不客氣地說,混了這些年,大學都沒混畢業。
讀書是好事,我決定聽從她的勸告,到美國去把學業完成。
多年後,我回想起這件往事,仍然佩服她的明智,那段失去孩子的痛苦時光,我的確需要指點和幫助。
從來懶得理我的母親,像天使一樣冒出來,帶我去美國,好好安頓了我。我讀了半年語文,才去正式上課,這回沒有中途離開,一直念到畢業。
跟母親過活的這段期間,生活十分簡單,母親忙得很,她有自己的公司,得做一切老闆該做的事,我也忙,別人以為讀兒童心理是彫蟲小技,其實每一學期所要讀的書超過我的身高。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竟然願意出席,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她打扮得十分得體,而且風姿嫣然。
得到證書時,我的眼中浮現淚霧。
我終於得到了,也許,在別人眼中,一張畢業證書算不了什麼,但,在我失去孩子後,我又能為自己做什麼?
母親問我,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如果繼續住下去,她要向我收房租了。
她說得很認真,我已近卅歲了,不該增加她的負擔。
「什麼負擔!」母親臉上竟出現了紅暈,我開始想起最近的一些不平常現象。她買了不少新衣裳,晚上總有約會,而且——容光煥發。
這些都再再表示她有新的境遇,我卻像瞎子一樣什麼都看不見。我想回台灣。母親也沒表示反對。有一張文憑,再怎麼也餓不死了。
我在回來前,見過她的新男友一面,比起前一任,可說更是乏善可陳,但各人品味不同,也許她有她的特殊愛好。
既然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滿意,表示祝福和樂觀其成是最恰當的。
※※※
回台灣後,我沒有待在台北,我不能,也不願,只有去旅行。
因為只要我在台北,我就會忍不住要去找我的孩子,而我已指天誓日的賭咒今生今世不再見面,又何必自毀誓言。
我從不知道我會這樣愛他,想他。
懷他時,那種痛苦,和心上的不平,總使我覺得是捧著一個大累贅,但真的失去了他,卻往往使我午夜夢迴時淚濕枕被。
在美國時,藍眼金髮的孩子,給我的刺激還不太大,回到台灣,每一個黑髮黑眼的同齡孩子,都惹起我的傷感,無盡的追悔。
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街上,希望能再見到方東美、陳嬸嬸,甚至於她那對很不好相處的公婆,隨便哪一個人都可以。
只要他們肯告訴我一句:「孩子很好。」要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
現在,是誰在照顧我的孩子呢?
他快樂嗎?幸福嗎?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嗎?
這世界上,他是我生命中分割出去的一部分,唯一可以給我孩子母愛的,也只有我而已。
而我卻莫名其妙地,自動放棄了這個權利,丟棄了自己的孩子,這是多麼大的罪惡。
祖英彥只是背叛了感情,我卻背叛自己。
有一天,我夢見了修澤明,他跟從前一樣,智慧、體貼,對我的愛更遠超過一切。
夢醒後,我想……他是來安慰我的,如果當年不是死亡帶走了他,他是永不會拋棄我的;所以我更該善待自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了,直到我在電視新聞看見永昌的祖老夫人去世了。
由於祖家是當今顯貴,前往弔唁的豪友貴戚戶限為穿,電視也做了短暫的現場報導,副總統代表總統至喪家慰問時,祖英彥和方東美出來接待。
看到他們雙雙儷影,我受到的震動也不很大,可以說是十分麻痺。
突然,畫面一掠,有個站在方東美後面的中年婦人好眼熟,陳嬸嬸?怎麼可能?
畫面又往旁邊斜掠過,另一個擠在人堆中的女人再度引起我震撼。
這回,比她母親好認多了,方東美雖未施脂粉,頭髮往上挽,但,頰上的那顆痔,和她筆直又微勾的鼻子,絕不可能是別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兩位與祖家毫無干係的婦人,怎會突然出現在祖家?
無數的問號在腦中出現,取代了原先的空白,我漸漸恢復了思考。
莫非,這一切……全是個——騙局?為的……只是偷走我的孩子?
畫面消失了,移到下一個新聞。假的方東美、陳嬸嬸騙走我的孩子,而她們都是為祖家工作的。
祖家為什麼要我的孩子?真正的方東美呢?她贊成嗎?她要我的孩子做什麼?祖英彥呢?他——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