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在這時候想起早上她在叔叔的護送下到法院時,叔叔那悲傷的眼光。
『你只有十八歲!』叔叔重覆的說:『十八歲,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不!』她漠然的搖頭。
『我願意供你念大學!』
『我知道,叔叔,謝謝您的好意,我對不起您!』她這一生從沒一刻像此時這般動容過,但是,命運的手已經毀壞了一切,她來不及了。
校園、書本、青春、歡笑……。
她在暗中看著身體的輪廓。稚嫩的、楚楚可憐的美。十八歲!不知為何,她有著向一切說再見的衝動。
等到她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後,秦倫已經睡著了,而且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她看著他的睡相,也許是由於睡夢中的關係,他那放鬆了一切戒備的臉孔看起來特別英俊,不但不再陰沉,而且還帶看孩子氣。幾乎可以用「美」這個字來形容。
英俊、年輕、嬌貴……她側著身看他,看到最後,簡直有點發起呆來,這個簡陋的空間怎麼配得上他的美呢?
那麼,自己呢?自己過去的污點……慧楓咬住唇用力搖頭,她不要想,不想這些不是新婚之夜該想的事,慧楓強忍著想被擁抱、被安慰的衝動,在黑暗中寂寞的睜著眼睛。
雖然仍是夏天,卻有了徹骨的寒意。
秦倫在這時又翻了個身,似乎醒了過來,然後用他濃濃睡意的聲音說:『慧楓,我找判工作了,明天就去上班。』
* * *
一陣排山倒海的噁心湧了上來,慧楓竭力地忍耐著,抓緊菜籃,好不容易走到市場的水溝邊,才大吐特吐。
秦倫對她很體貼,上個禮拜才帶她去看過醫生,那個女醫生仔細檢查過她後,告訴她這是懷孕初期的徵兆,再過不久就會消失,不必緊張,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江慧楓!』一個熟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後面叫了一聲,她大吃一驚,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女中的導師手上也提著個菜籃,走到她面前。
『老師——』她臉上的血色在剎時間褪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臉色很壞!上回我去你家,你嬸嬸告訴我你病了,好些了嗎?』
『好——多了!』她仍然垂看頭,那張端麗的小臉蒼白得可怕。
『你嬸嬸有沒有轉告你,我有話跟你談?』
『有!』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那你為什麼不來?』導師的表情既慈祥又嚴厲。
『我——』她咬住嘴唇,像還在學校時一樣,準備接受該有的責罰。
『雖然你已經畢業離開學校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還是像從前一樣的關心你!」
『謝謝老師!』她怕極了,萬一導師發現她的秘密……
一個騎看小天使摩托車的婦人,從她們身邊騎過,如果不是導師拉了慧楓一把,她差點兒被撞到水溝裡去。
『這裡太吵太亂,不合適說話,這樣好了,今天是禮拜天,沒有輔導課,你下午來我家裡。』
『我可能、可能——』
『不要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的困難!』導師說完就走,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那兒發愣。
導師的背影很快地在嘈雜的人群中被淹沒了,慧楓提看菜籃往前走,在青菜和豬肉的攤位各停了停,又被賣五香豆千的吸引住,可是她雖然在買東西,動作卻是機械化的,她的思緒早已飄得好遠好遠,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再也收不回來。
多少校園往事也就在此刻浮上了心頭,才不過兩個月前,她還是穿制服背書包的高中生,生活中最大的煩惱不過只有一個考試而已,對未來充滿幸福與希望。
而現在,竟宛如有天淵之別……。
她木然的往前走,走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滿眼是淚。
* * *
『你到底會不會燒飯?』秦倫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滿臉慍怒:『我在外面辛苦了一整天,你就給我吃這種又臭又焦的東西。』
『對不起!』她急得簡直要哭出來,但她不敢哭,只像只小螞蟻般瑟縮在椅子上。
『對不起!』他哼了一聲,表情是說不盡的憤怒與諷刺:『你除了會說對不起,還會說什麼?每次都可憐兮兮的說——對不起!』他學著她可憐兮兮的聲調:『我有時候真懷疑,你是不是低能兒?』
『我不是!』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細聲細氣的說:『我保證下次絕不會再這樣了。』
『保證?我他媽的至少聽你說過幾千遍保證了!』他把筷子重重一放,桌子給他拍得震天價響!『你那回辦到你的保證了?做不到就別開你的金口!』
慧楓低著頭,保持沉默,秦倫正在氣頭上,她不能去激他。
『把眼淚擦掉!』秦倫看到她的眼淚,氣又往上衝:『媽的,誰欺負了你。動不動就哭個不停,把人都哭霉了!』
這不是秦倫頭一次發脾氣,但卻是罵得最重的一回,似乎把滿腔憤怒全出在意楓身上,她忍看忍著,忍到最後實在受不了,真的「哇」地一聲哭出來,掩住臉,拚命往臥房裡跑。
『慧楓!』沒有兩秒鐘,秦倫就跟了進來,英俊的面孔上所有的氣焰、怒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臉的懊喪:『我——』
慧楓抽泣著,她沒辦法回過臉去看她的新婚丈夫,也許他說得對——她是低能,除了唸書、畫畫,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脾氣太壞了,一定——』他的臉孔整個湊了上來,吻住她含淚的眼、她抽泣的層,那揉得紅紅的小鼻頭,『不要哭了,慧楓,我求你,原諒我,原諒我——』
她任他抱著,抱到了床上,在他熱情的、贖罪的吻著,又一次的原諒了他;可是,就如同每回爭執過後一樣,他除了擁抱和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每次她都以為他會有的,但是每次一到節骨眼他就離開了她,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什麼,為什麼?他不是說過他愛她,要照顧她一輩子嗎?而且——第一次他曾經那麼勇敢的證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