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後,家裡的小毛頭叫的叫、跳的跳,搞得天翻地覆;叔叔照例把涼椅拖到屋簷下,享受一點清靜,她跟了出來。
『你嬸嬸都跟我說了。』叔叔一看她站在面前就曉得她的意思,拍拍旁邊的水泥凳叫她坐。
『秦先生是個好人,他願意幫助我考大學。』
『孩子,這些年來叔叔環境不好,實在委屈你了!』叔叔的眼光中充滿抱歉:『可是我跟嬸嬸都怕你上當,現在外面壞人實在太多了。』
嬸嬸又說她壞話了,是不是?她就知道!
『別噘嘴!』叔叔愛憐地拍了拍她:『萬一你吃虧了,叫我們怎麼對得起大哥大嫂?』
他們好自私!哼!明明是怕她去學畫耽誤了做家事,卻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的成績很好,考別的科系不會有問題的!』叔叔點起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您不懂,我只喜歡藝術!』
『我跟你嬸嬸都是粗人,的確不懂,可是——』叔叔疑惑地看著她:『那玩意兒真能當飯吃嗎?』
『藝術家在現代社會很受敬重,更何況師大是公費,畢業後還可以分發到中學去教書!』
『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嫁人生孩子!』嬸嬸也從悶熱的屋裡走出來。
又來了!慧楓幾乎想掩起耳朵,老是這一套!嬸嬸沒見過世面的腦筋裡,一輩子只知道穿衣吃飯,跟她說理想抱負簡直是對牛彈琴。
『媽!小牛打我!』老二哭著出來告狀,把才打開話匣子的嬸嬸又轉回屋裡排解糾紛。
『你嬸嬸沒讀過書?她的話你別記掛在心裡。』叔叔捻熄了煙蒂。
『我不會的。』她好喪氣的站了起來。
『你心裡一定怪我們不瞭解你!』
『沒有!』她咬住嘴唇,心裡一陣又一陣的委屈,反正一輩子注定待在這裡發霉,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叔叔歎了口氣:『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勉強你,你將來一定會怪我們。』
『叔叔!你答應了?』她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謝謝!叔叔,你真好!』
『這是你的未來,我們沒法子幫助你,你要好好把握,女孩子家,在外面言行舉上要格外小心,千萬別上當了,知道嗎?』
『知道!』她才沒空聽他的老生常談,歡呼一聲,跑進自己在閣樓上的房間。但心裡感激還是有的,叔叔是真心對她好,知道她愛畫畫,瞞著嬸嬸把自己的零用錢偷偷塞給她買畫具,還有那個小閣樓——
那是她剛滿十二歲那年,叔叔親手給她搭出來的。她還記得他跟嬸嬸說:慧楓大了,女孩子應該有個自己的地方。為了這事,嬸嬸幾乎抱怨了一個月,她早就打算把這兒改成貯藏室,偏偏叔叔好些年都沒動手,倒白白便宜了慧楓,女人心眼小,怎能不生氣?
慧楓笑了,只要叔叔支持她,她還會得到更多的勝利,她的眼光移到了牆上。她用圖釘把早上那幅畫釘在牆上,朦朧的水邊風景把整個斗室的陰暗都驅除了,帶來無比的生氣。
『慧楓——』嬸嬸的叫聲從薄薄的板壁下傳來:『快來幫我洗碗,我要出去一下。』
她一骨碌的爬下那個通往客廳的樓梯,現在別說洗碗了,叫她做什麼苦工她都願意。
對了!明天上學時,她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滑息告訴她最要好的同學——孫馥芬,讓她也高興一下。
* * *
『恭喜你!』朝會時,站在她旁邊的孫馥芬眼地悄悄地說。
『謝謝!那你的事怎麼樣了?』慧楓兩眼盯著站在升旗台上喋喋不休的校長,開心的問著。
『打死他們也不會答應!』
『別洩氣!』江慧楓的聲音不禁大了起來,她一直為好友的遭遇打抱不平,孫馥芬的父母她見過,都在國小教書,對於獨生女最大的期望就是要她考上大學,將來出國深造。但孫馥芬卻對現代舞有興趣,想在畢業後加入舞團。
『噓!老師在注意我們了!』孫馥芬的警告才一出口,站在後面的導師就走了過來:『孫馥芬、江慧楓,朝會完了到辦公室來!』
一到辦公室,導師的面孔就拉成了張鐵板:『你們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卻在朝會上講話,是給同學們做榜樣嗎?』
『對不起!老師。』她們低下了頭。
『馬上就要畢業了,還這麼不守規矩!』導師哼了一聲:『看看你們的成績單,功課一落千丈,到底還想不想考大學?』
『老師,我——』孫馥芬吶吶地。
『我看過你的周記,想做現代舞者,簡直是荒唐!』導師更生氣了:『你叫我怎麼跟你父母交代?』
『這是她最大的心願!』江慧楓大起了膽子替好友辯護。
『你們都在逃避現實!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本來是在做夢的年齡,但你們有更重要的責任——』導師嘮叨個不停,兩個女孩除了低著頭,誰也沒聽進去。
好不容易如獲大赦的走出辦公室,孫馥芬頭一個就罵起來:『自私!只知道要我們考上一流大學為學校爭取榮譽,卻一點也不考慮我們真正的意願。』
『所以你就不應該屈服!』江慧楓點了點頭:『與其現在勉強自己將來後悔,不如先拿定主意,到時候術已成舟,誰都奈何不了你!』
『可是我不敢!』孫馥芬的「乖」是出了名的。
『真沒用!』
『別急著罵我,替我想辦法嘛!』孫馥芬委屈的快哭出來,畢業考的壓力、升學的重擔,和似乎渺不可及的理想簡直要把她逼瘋了。
『別哭,讓我想想!』慧楓著急地跺腳:『你一哭我就亂了啊!上課鈴響了,這樣吧!中午我們到體育館吃便當,好好的商量。』
『可是下午考英文——』
『你還沒背?』慧楓驚奇的看她一眼:『你為什麼對明知道該做的事清,老是不肯預備?』
小手提錄音機的音樂響起來時,孫馥芬已經在體育館中央擺好了姿勢,輕盈的在地板上旋轉著,那水藍色的舞影真像只美麗的天鵝。